宴會舉行了三個多小時。坐得太久了也會疲勞,我中途悄悄離席散步,碰到了農莊的莊員們,當然,我又大顯身手了——與他們用烏茲別克語交談。當他們知道我更擅長維吾爾語以後,他們立刻叫來了農莊的幾個維吾爾小夥子。我們一見如故如親,我如何說明解釋也無法使他們理解我不是維吾爾人而是漢族人。因為在俄語中漢與中國是一個詞,我解釋我是漢人,聽者點點頭,說:“我知道,你是中國人,你是中國的維吾爾人。”這幾位農莊莊員非常高興地把我介紹給別人,“瞧,這是我們維吾爾人,來自中國!”他們把他們的花帽給我戴,把他們的長柄大嗩吶( 稱卡那 )給我吹,並與我一起合影留念。


    我在塔什幹呆了十天,在撒馬爾罕過了一個白天。時間是短暫的,廣泛地接觸也有各種技術性的和非技術性的困難——例如,戒心。但塔什幹與撒馬爾罕畢竟不使我覺得陌生了,尤其是那裏的人民和文化。


    在旅遊畫冊的英文解說詞中,有這樣一段話:“塔什幹是和平和友好的城市,是林陰大道、公園和噴泉的城市,是好客和慷慨的城市。”在塔什幹,還有一條標語:“塔什幹像鮮花一樣盛開”。看過那裏的城市和人民,我並不懷疑這些介紹和標語口號的真實性。我相信各種障礙和壕溝終將被歷史的潮流衝決和填平,我們和塔什幹、撒馬爾罕以及阿拉木圖、伏龍芝、杜尚別、阿施巴羅德這些城市的交流和往來將會得到更好的恢復和發展。我寄希望於將來,我還要加緊維吾爾-烏茲別克語的深造。


    大餡餅與喀秋莎(1)


    一個閃光的銅製浮雕牌。那是一艘歐洲式的古老的帆船,大大小小重疊著七個帆。由於飽滿的大洋上的風,頂部的方形的帆被吹成了蝙蝠的樣子,兩翼鼓漲,意在騰飛。幾條曲線代表著起伏的波浪,龍身一樣的花紋代表著船身。在李姆斯基·柯薩闊夫的《 天方夜譚 》組曲伴奏聲中,帆船開始了航行,震搖,浮沉。左上角是一顆四角星,星光閃爍了,下部的幾個大帆金光耀眼,上部的小帆離開了船,化鳥淩空而去。


    這個浮雕銅牌是蘇聯漢學家托羅普采夫送給我的禮物。九月上旬,謝爾蓋·托羅普采夫的妻子尼娜·勃列夫斯卡婭參加蘇聯一個教育工作者的團體到中國來訪問,把這可愛的生日禮物捎給了我。


    托羅普采夫還用毛筆蘸著紅墨水用中文給我寫了一首“詩”:


    前半輩子騎瘦馬,


    後半彈起冬不拉,


    海的夢呀不太晚,


    乘風揚帆到天涯。


    外國人寫的中文詩,難求完整雅馴,其情意卻是真摯可感的。詩的前兩句出自拙作《 雜色 》,第三句出自拙作《 海的夢 》,最後一句大概就是指他送給我的帆船了吧。


    這使我想起在莫斯科托羅普采夫家度過的那個美好的晚上。


    一九八四年三月,從我國駐莫斯科使館的工作崗位上歸來的王德勝同誌帶給我一封蘇聯漢學家托羅普采夫的信。這位我未曾謀麵的蘇聯漢學家在信上說他很喜愛我的作品。他說,蘇聯的讀者將能夠很好地理解我的作品的內容。他還說,他最喜歡我的中篇小說《 雜色 》,他說,如果他寫小說,他也將這樣寫。


    隨信,捎來了蘇聯出版的《 當代外國文學 》等兩本雜誌,雜誌上有他寫的評介我的作品的文章。


    王德勝同誌介紹說:托羅普采夫正在廢寢忘食地翻譯你的作品,以至他的妻子抱怨說,托羅普采夫最愛的人並不是她。


    其情可感!我給他回了信,並告訴他我即將去蘇聯參加塔什幹電影節的消息。


    在五一節到來的時候,我收到了他祝賀節日的卡片,他邀請我到莫斯科後,去他家做客。


    經過多年的隔絕,莫斯科的友人來信給人一種滄桑感。大概還有別的“感”。


    我曾經說過,當我試著表現“百感交集”中的若幹感而不是隻表現“一感”的時候,就要被認為是“意識流”了。但是關於莫斯科、來信、節日祝賀卡片,即使用“意識流”手法也覺得不夠用。


    五月二十日莫斯科時間中午一點半我們到達了莫斯科國際機場,前來迎接的我國使館的同誌告訴我:托羅普采夫到機場來了。


    費了好長時間辦完了入境手續以後,進入候機室,我見到了他。高高的身材,一身白色西服,寬寬的橙黃底色加淡紫色斜紋領帶。寬大的額頭,微微有點歇頂,長方臉,細長的眉毛,鼻樑比較長,下唇微微凸出。他的臉上含著笑,那是一種相當樸素的、應該說是謙恭和富有耐性的笑容。


    “我是托羅普采夫。”他一說中文就顯得緊張和吃力。在信上,他寫的漢字相當不錯,文句更是通暢無誤。


    “能不能到我家裏去作客?”他結結巴巴地問,期待著回答。


    直到這一天的晚上,才在電話裏確定了去他家的時間。他一再說:“我很高興,我很高興。”


    他的樣子文雅、謙遜,我要說,還有熱誠。他說中文的窘迫樣子卻令人難受。甚至躺到床上以後,我的腦海裏還一再閃過他的用力說話的“畫麵”,我替他覺得吃力。


    五月二十一日晚上六點鍾,我們中國電影代表團的全體成員還有我駐蘇大使館一等秘書張敏鰲同誌一起來到了他的家。是那種我們常見的單元式樓房。三間屋,都是十二到十四平方米大小,不算寬裕,但還精緻。鑲木地板,塑料壁紙上畫著的是褐色的磚的圖案,乍一看,你還以為是磚砌的自然紋路呢。牆上掛著風景畫和照片,書櫥上放滿了五顏六色的藝術品。窄窄的門廳過道裏安著電話,整個家給人以緊湊充實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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