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家鄭須溪又瘦又小,可是他內心肥胖,並不枯燥。他曾在德國專攻天文學。也許受了德國文化的影響,他立誌要做個"全人",抱有知識上的帝國主義,把人生各方麵的學問都霸占著算自己的領土。他自信富於詩意,具有浪漫的想像和情感,能把人生的豐富跟科學的精確調劑融會。所以他談起天上的星來,語氣宛如談的是好萊塢裏的星。有一位中年不嫁的女科學家聽他演講電磁現象,在滿場歡笑聲中,羞得麵紅耳赤,因為他把陰陽極間的吸引說得儼然是科學方法核準的兩性戀愛。他對政治、社會等問題,也常發表言論,極得青年人的愛戴。最近他可不大得勁。為了學生愛國運動鬧罷課的事,他寫一篇文章,說自己到德國學天文的動機也是雪國恥:因為庚子之役,德國人把中國的天文儀器搬去了,所以他想把德國人的天文學理灌輸到中國來,這是精神戰勝物質的榜樣。這樁故事在平時準會大家傳誦,增加他的名聲。不幸得很,自從國際聯盟決議予中國以"道義上的援助",相類的名詞象"精神上的勝利",也引起青年人的反感。鄭須溪因此頗受攻擊。


    西裝而頭髮剃光的是什麽學術機關的主任趙玉山。這個機關裏雇用許多大學畢業生在編輯精博的研究報告。最有名的一種、《印刷術發明以來中國書刊中誤字統計》,就是趙玉山定的題目。據說這題目一輩子做不完,最足以培養學術探討的耐久精神。他常宣稱:"發現一個誤字的價值並不亞於哥侖布的發現新大陸。"哥侖布是否也認為發現新大陸並不亞於發現一個誤字,聽者無法問到本人,隻好點頭和趙玉山同意。他平時沉默寡言,沒有多少趣味。但他曾為李太太犧牲一頭頭髮,所以有資格做李家的慣客。他和他的年輕太太,不很相得。這位太太喜歡熱鬧,神經健全得好象沒有感覺似的。日常生活都要聲音做背景,留聲機和無線電,成天交替地開著。這已經夠使趙玉山頭痛。她看慣了電影,銀幕上的男女每到愛情成就時接吻,海陸空中會飄來仙樂助興。所以她堅持臥室裏有時必須開無線電,不管是耶穌誕夜,電台廣播的大半是讚美詩,或是國慶日的晚上,廣播的是《卿雲歌》。可憐她先生幾乎因此害神經衰弱症。他們初到北平時,李氏夫婦曾接風請吃午飯,趙太太一見李太太,心裏就討厭她風頭太健,把一切男人呼來喚去。吃完飯,大家都稱讚今天菜好,歸功於廚子的藝術和建侯的提調。建侯說:"諸位別先誇獎!今天有趙太太,她在大學家政係得過學位,是烹飪的權威,該請她指教批評。"趙太太放不過這個掃李太太麵子的好機會,記得家政學講義裏一條原則,就有恃無恐地說:"菜的口味是好極了,隻是顏色太單調些,清蒸的多,黃燜和紅燒的少,不夠紅白調勻,在感受上起不了交響樂的那種效果。"那時候是五月中旬,可是趙太太講話後,全席的人都私下抽口冷氣。趙玉山知道他太太的話,無字不誤,隻沒法來校勘訂正。李太太笑著打趣說:"下次飯菜先送到美容院去化了裝,塗脂擦粉,再請趙太太來品定。"陳俠君哈哈大笑道:"幹脆借我畫畫的顏色盆供在飯桌上得啦。"趙太太講錯了話,又羞又氣,在回家路上忽然想起李太太本人就是美容醫院的產品,當時該說這句話來堵愛默的嘴:"美容院還不夠,該送到美容醫院去。"隻恨自己見事太遲,吃了眼前虧。從此她和李太太結下深仇,不許丈夫去,丈夫偏不聽話,她就冤枉他看上愛默。有一次夫婦倆又為這事吵嘴,那天玉山才理過發,她硬說他頭光臉滑,要向李太太獻媚去,使性子滿嘴咬了口香橡皮糖吐在玉山頭上。結果玉山隻好剃光頭髮,偏是深秋天氣,沒有藉口,他就說頭髮長了要多消耗頭皮上的血液,減少思想效率。他沒候到,把這個作為藉口,就別希望再留長頭髮了。李太太知道他夫人為自己跟他反目,請他吃飯和喝茶的次數愈多。外麵謠言紛紜,有的說他剃髮是跟太太鬧翻了,有的說他愛李太太灰了心,一句話,要出家做和尚。陸伯麟曾說他該把剃下來的頭髮數一數,也許中國書刊裏的誤字恰是這個數目,省得再去統計。他睜大了眼說:"伯老,你別開玩笑!發現一個錯字跟發現一個新大陸同樣的重要......"舉動斯文的曹世昌,講話細聲細氣,柔軟悅耳,隔壁聽來,頗足使人誤會心醉。但是當了麵聽一個男人那樣軟綿綿地講話,好多人不耐煩,恨不得把他象無線電收音機似的撥一下,放大他的聲音。這位溫文的書生愛在作品裏給讀者以野蠻的印象,仿佛自己兼有原人的真率和超人的兇猛。他過去的生活籠罩著神秘氣氛。假使他說的是老實話,那末他什麽事都幹過。他在本鄉落草做過土匪,後來又吃糧當兵,到上海做流氓小兄弟,也曾登台唱戲,在大飯店裏充侍者,還有其他富於浪漫性的流浪經驗,講來都能使隻在家庭和學校裏生活的青年搖頭伸大拇指說:"真想不到!""真沒的說!"他寫自己幹這些營生好象比真去幹它們有利,所以不再改行了。論理有那麽多奇趣橫生的回憶,他該寫本自傳,一股腦收進去。可是他隻東鱗西爪,寫了些帶自傳性的小說;也許因為真寫起自傳來,三十多歲的生命裏,安插不下他形形色色的經歷,也許因為自傳寫成之後,一了百了,不便隨時對往事作新補充。他現在名滿文壇,可是還忘不掉小時候沒好好進過學校,老覺得那些"正途出身"的人瞧不起自己,隨時隨地提防人家損傷自己的尊嚴。蜜裏調油的聲音掩蓋著劍拔弩張的態度。因為地位關係,他不得不和李家的有名客人往來,而他真喜歡結識的是青年學生,他的"小朋友們"。這時大家講的話,他接談不來,忍著一肚子的忌妒、憤怒、鄙薄,細心觀察這些"紳士"們的醜態,有機會向小朋友們淋漓盡致地刻劃。忽然他認清了冷落在一邊的頤穀,象是個小朋友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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