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黨於是不敢再催,催急了,又擔心劉秀會把他吊起來打,乃至於按倒了殺。


    再說朝廷這邊,見劉秀遲遲不動身,於是任命苗曾為幽州牧,韋順為上穀太守,蔡充為漁陽太守,即日便到河北上任。


    朝廷這三起人事安排,明顯仍是針對劉秀而來,而且直逼要害。


    劉秀之所以能夠擊敗王郎,離不開幽州尤其是上穀郡和漁陽郡的鼎力支持。苗曾、韋順、蔡充三人一到任掌權,就等於是釜底抽薪,斷了劉秀的後路。


    此時,主動權看似完全掌握在朝廷手裏。你劉秀不來長安不要緊,那我就先端掉你的大本營。不服嗎?不服你就反啊!朱鮪和李軼駐紮在洛陽的三十萬大軍正虎視眈眈,隻要你敢反,立馬過黃河來收拾你!你既不反,又不肯來長安,企圖靠拖來矇混過關,那也未免太天真了。等苗曾、韋順、蔡充三人控製了幽州,又有謝躬在你身後,你照樣是甕中之鱉,不怕你不就範!


    朝廷步步進逼,劉秀唯一的應對就是,躲進邯鄲趙王宮裏,做起甩手掌櫃,終日高臥不起。


    【no.3 四顧寢宮】


    凡人之心,如瓢在水。真人之心,如珠在淵。


    卻說朝廷已是暗劍引刃,紛紛欲來襲,劉秀卻恍如嬰兒初生,晝寢夜睡,渾不以身外之事為意,實在讓人不得不佩服其定力。


    劉秀不急,部將們卻心急如焚——你老兄睡一兩天不要緊,但十天半個月地睡,床吃得消,咱們吃不消啊。


    先是朱祐,仗著老同學的關係,前來規勸劉秀。劉秀躺於空曠的溫明殿內,一席一枕,一劍一身,淒冷孤獨之狀,幾如身處墳墓之中。朱祐打了個寒噤,向劉秀搭訕道:“正睡著呢?”


    劉秀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朱祐笑道:“睡吧。小心這一睡,竟成長眠。”


    劉秀懶洋洋答道:“不睡何為?我不睡覺,覺必睡我。”


    朱祐正色道:“當年太學之時,強華便說過,公有日角之相,當為帝王。如今長安政亂,公將應天命而龍興也,豈可耽睡而違天時!”


    朱祐的意思很赤裸:醒來吧,造反比睡覺有前途。劉秀聽完朱祐所言,麵色大變,起身斥道:“再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軍法從事。”


    朱祐大驚,不敢再言,黯然而退。


    朱祐是嫡係和死黨,易於不遜,必須嚇唬。


    第二個上陣的是銚期。同樣是向劉秀論證造反有理,朱祐的論據是長相,銚期的論據則是地利,對劉秀說道:“河北之地,界接邊塞,人習兵戰,號為精勇。今更始失政,大統危殆,海內無所歸往。明公據河山之固,擁精銳之眾,以順萬人思漢之心,則天下誰敢不從?”


    當初劉秀從薊城逃亡,城中百姓圍觀,堵塞道路,銚期騎馬奮戟,瞋目大呼“蹕”,硬是憑氣勢辟開一條血路,劉秀這才得以脫逃。聽到銚期也勸自己造反,劉秀並不正麵回答,隻是笑道:“卿欲遂前蹕乎?日後有的是機會。”


    銚期是愛將,可以鼓勵,但絕不能慫恿。


    銚期不得要領,怏怏而退。接著又有耿弇登場。


    耿弇一開口,並不直奔主題,隻是請示劉秀道:“吏士死傷者多,願歸上穀增兵。”


    劉秀佯問道:“王郎已破,河北略平,國家今都長安,天下大定,還增兵幹什麽?”


    耿弇道:“王郎雖破,天下兵革卻才剛剛開始。今朝廷使者來,想讓明公罷兵裁軍,明公萬萬不可聽從。更始不久必將敗亡,明公欲定鼎中原,君臨天下,不可無大軍在手!”


    劉秀道:“前有朱祐、銚期,今卿也來妄言,我斬卿!”


    耿弇俯首叩頭道:“明公待弇,恩同父子,因此不敢不披赤心而言。”


    劉秀這才笑道:“我戲卿耳,何以言之?”


    耿弇道:“百姓患苦王莽,復思劉氏,聞漢兵起,莫不歡喜從風,如去虎口,得歸慈母。更始未都長安時,百姓未具責也。今都長安,即位為天子,而大臣專權,貴戚縱橫,政令不能出城,諸將擄掠,甚於賊盜,百姓愁怨,天下失望,是以知其必敗也。明公首事南陽,昆陽破百萬之眾;今復定河北,以義征伐,表善懲惡,發號響應,望風而至。天下至重,公可自取,勿令他姓得之。”


    劉秀沉吟片刻,道:“此事,卿可為他人道之?”


    耿弇道:“此重事,不敢為外人道。”


    劉秀笑道:“卿且去,我自有計較。”


    朱祐、銚期、耿弇三人都不能將劉秀自夢境喚回,重任於是落在了最後登場的鄧禹身上。


    當初在太學之時,碰到劉秀在白天睡覺,鄧禹一上來就敢直接掀他被子。如今君臣名分已定,鄧禹自然不敢再像當初一般放肆。鄧禹隻是靜靜坐在劉秀身旁,看著劉秀,一言不發。


    劉秀何嚐真正睡著,閉目假寐而已,被鄧禹一直這麽盯著,也是渾身不自在,隻得化夢為醒,沒好氣問道:“你又因何而來?”


    鄧禹劈頭便道:“我代表諸將而來。諸將拎著腦袋,跟隨明公出生入死,事到如今,明公到底是怎麽想的,理應向諸將交一個底。”


    遭鄧禹逼問,劉秀一笑,道:“朱祐、銚期、耿弇三人,皆以為天下已然大亂。我問你,天下大亂否?”


    鄧禹道:“長安政亂,四方背叛。梁王劉永擅命睢陽,公孫述稱王巴蜀,李憲自立為淮南王,秦豐自號楚黎王,張步起琅邪,董憲起東海,延岑起漢中,田戎起夷陵,並置將帥,侵略郡縣。天下事至於如此,難道還不算大亂?”


    劉秀搖頭,笑道:“不算。”


    鄧禹追問道:“那如何才算?”


    劉秀起身,反問鄧禹道:“什麽是廢物?”


    鄧禹愕然。劉秀自答道:“所謂廢物,成事不足,敗事也不足。劉永、公孫述之輩,皆廢物也。一群廢物,蹦跳聒噪,如何能算大亂?”


    鄧禹無話可說,隻能傾聽。劉秀再道:“天下大亂,必須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人物出現之後。放眼當世,誰能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隻有赤眉軍!”


    鄧禹苦笑,敢情在劉秀口中,“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也成了一句贊語。


    劉秀總結陳詞道:“一旦赤眉軍動身向西,天下才算大亂。而在赤眉軍尚未西行之前,我等除了長睡之外,其餘行動皆無意義。”


    鄧禹急道:“萬一赤眉軍一直原地不動呢?”


    劉秀大笑道:“你急,赤眉軍更急。赤眉軍在濮陽坐吃山空,軍中早就開始缺糧。馬上就是秋熟,赤眉軍必然忍餓不過,闖入荊州瘋狂搶糧。放心吧,快了,快了……”


    【no.4 圓月彎刀】


    八月十五,中秋,月亮正圓,月光也正好。


    邯鄲,趙王宮後花園內,筵席早已設下,入席者卻隻有兩人,謝躬上座,劉秀作陪。而在兩人身後,則跪侍著各自的全身甲冑的侍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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