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秀進駐邯鄲,盡收王郎檔案,其中僅劉秀部下吏人寫給王郎的文書,便達數千章之多。有的是向王郎打招呼,為自己預留後路;有的則向王郎出賣情報,泄露軍機以獻媚,有的更是直接請求投降……諸多醜態,不一而足。


    嚴格來說,這些人都是叛徒內jian!青簡黑墨,可謂鐵證,文書無不有名有姓,一抓一個準。看來,一場大清算已是在所難免。劉秀卻大會諸將,當著眾人之麵,將數千文書一把火燒光,道:“令反側子自安。”


    這一招既往不咎,後世孟德公也曾效仿。當年官渡之戰,孟德公以弱勝強,大破袁紹,同樣繳獲部下和袁紹暗通款曲的文書無數。孟德公的處理方法和劉秀一樣,也是難言之隱,一燒了之。不同的是,燒完之後,劉秀安撫部下的話,恩威並重,而孟德公安撫部下的話,則顯得更為有人情味:“當袁紹之強,孤猶不能自保,而況眾人乎!”


    道理就是這樣:做群眾的,眼睛必須時刻雪亮;做領導的,眼睛則不妨偶爾昏花。


    王郎已死,巨鹿守將王饒自殺以殉,巨鹿不戰而降。至此,河北全境光復。然而劉秀卻深知,這種所謂的光復,隻是在名義之上,距離真正平定河北,道路依然無比漫長。


    第六章 銅馬皇帝


    【no.1 蕭王】


    殲滅王郎之後,劉秀接下來必須麵對的,便是肆虐於河北地區的流民武裝。


    說到流民武裝,譬如青州、徐州的赤眉軍,荊州的綠林軍,都是一家獨大,別無分號。河北的流民武裝與此不同,共有十幾股之多,各占各的地盤,各搶各的錢糧,頗有些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


    這些流民武裝的名號如下:


    銅馬、大彤、高湖、重連、鐵脛、大槍、尤來、上江、青犢、五校、五幡、五樓、富平、獲索……


    以上的流民武裝,每一支單拎出來,規模都遠不如赤眉軍和綠林軍,但全部加起來,卻多達數百萬之眾。


    昆陽之戰,王邑所率部隊,也不過才五十餘萬人而已。


    然而,更讓劉秀苦惱的,卻並非這些流民武裝,而是友軍謝躬。


    按照道理,謝躬受朝廷派遣,來河北協助劉秀討伐王郎,如今王郎已滅,謝躬的任務已經完成,該回長安交差去了。然而,攻破邯鄲之後,謝躬當仁不讓,和劉秀並肩入城,根本不提回長安的話。


    謝躬身為尚書令,乃是中央的官,卻死賴在河北不走,明顯不合常理,唯一的解釋隻能是:朝廷早已授意謝躬,令其繼續監視和掣肘劉秀,防止劉秀坐大。


    劉秀官居破虜將軍,行大司馬事;謝躬官居尚書令,天子近臣。兩人職位相當,誰都不可能聽命於對方。而朝廷的如意算盤,就是要讓兩人彼此牽製,因此也遲遲不肯表態,到底誰才是河北的最高長官。於是,戰後的河北,便出現了這樣一副荒誕的情景:劉秀和謝躬將邯鄲一分為二,劃城而治,兩套班子各自為政,誰也不肯服誰。


    很顯然,這樣的局麵不可能長久維持下去——不是謝躬殺劉秀,就是劉秀殺謝躬。


    要殺謝躬,劉秀有足夠的理由。掃平王郎,幾乎全是他的功勞,謝躬寸功未立,僅僅仗著有朝廷在背後撐腰,便硬生生地搶走一半的勝利果實,劉秀豈能甘心!另一方麵,劉秀如果要肅清流民武裝,有謝躬在身後居心叵測地盯著,他又哪裏敢放開手腳?


    不殺謝躬,劉秀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一殺謝躬,就意味著要與朝廷正式翻臉,以劉秀現在的實力,還遠不到翻臉的時機。


    既不能殺,劉秀便隻有和謝躬維持著表麵上的和諧,甚至不惜多次向謝躬主動釋放善意。謝躬的部將目無軍紀,搶劫擄掠,劉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坐視默許。謝躬勤於職事,劉秀時常送禮慰安,叮囑其保重身體,又公然稱讚謝躬:“謝尚書治郡有方,真能吏也。”謝躬聽了,心中也是暗自得意,他又哪裏會想到,劉秀對他的贊語,其實另有弦外之音:治郡你可以,打仗你不行。


    謝躬何嚐不想殺害劉秀,無奈畏於劉秀兵力強大,一直不敢動手。謝躬也深知一山不容二虎,他既然不敢殺劉秀,自然擔心劉秀反過來要殺他,然而在劉秀連續的糖衣炮彈之下,謝躬也不免中招,漸漸放鬆警惕,開始麻痹大意。


    再說更始朝廷這邊,此時再也無法忽視劉秀強悍的存在,適時遣侍禦史黃黨前來河北,拜劉秀為蕭王,封地蕭縣。


    劉秀跟隨叔父劉良,曾在蕭縣生活了七年時光,從九歲長到十六歲。說起來,蕭縣也算是劉秀的第二故鄉。


    男兒背井拋家,四方闖蕩,所為何來?還不是為了衣錦還鄉。朝廷封劉秀為蕭王,讓劉秀榮歸故裏,堪稱特別恩寵,用心不可謂不良苦。


    宣詔完畢,劉秀謝恩,正欲設宴款待使節黃黨,黃黨一扭頭,卻又掏出第二份詔書。劉秀見狀,暗暗苦笑:“我說朝廷怎麽會突然對我這麽好呢,嗬,原來在這兒等著我呢。”


    【no.2 高臥】


    這第二份詔書的內容,劉秀不用看,也能猜出個大概來。黃黨身為使節,卻還蒙在鼓裏,美滋滋啟開詔書,抑揚頓挫地念將起來。


    詔書之開篇,不外乎一通官方套話,對劉秀大加褒獎,勞苦功高、忠心耿耿、運籌帷幄、為國除jian,諸如此類,總之,能說的好話一句也沒落下。


    套話念完,黃黨突然卡殼起來,握住詔書的手,不自覺地開始發抖。停頓有頃,才敢繼續往下念,聲音卻難以克製地戰慄著。


    詔書最後赫然寫道:“蕭王接詔之日,悉罷所領之兵,率各有功之將,詣長安。”


    黃黨一字一字念完,已是一身冷汗,雙眼越過詔書,乞憐似的望著劉秀,就怕劉秀一生氣,將他吊起來打,乃至於按倒了殺。


    試想,劉秀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擊敗王郎,攢下十多萬軍隊的家當,你朝廷想得倒美,僅憑一紙詔書,就想要劉秀放棄兵權,老老實實地到長安去做寓公?


    出乎黃黨意料的是,劉秀看上去非但沒有生氣,甚至還有些欣喜,接過詔書,打著哈哈,道:“久在軍旅,早生倦意。我當年曾在長安讀過四年太學,也早就想回去看看了。”


    黃黨長舒一口氣,想不到這趟與虎謀皮的苦差,居然完成得如此順利。然而心中依然將信將疑,於是仔細揣度劉秀的表情,希望可以從中看出端倪。


    劉秀隻是笑著,其笑無可指摘卻又分明經過加密,不能測其高深而已。


    然而又有誰知道,要經歷多少滄桑和動盪,躲過多少陰謀和暗槍,才能修煉出這樣一張加密過的臉龐?


    而當一個人能夠用臉將心隱藏,我們究竟是該贊其道行,還是該哀其憂傷?


    再說黃黨身為朝廷使節,每天在邯鄲大魚大肉,但沒過幾天,便愁上心頭,劉秀答應得挺痛快,卻一點動身的動靜也沒有。黃黨壯著膽子催促,劉秀打著哈哈,道:“黃兄莫急,長安我是一定會去的。但這事你也知道,得分兩個步驟。第一個步驟,便是先要裁軍。裁軍卻不能匆忙,必須慢慢來。你想啊,一下子裁掉這麽多壯丁,萬一他們投賊怎麽辦?那不是又給朝廷添麻煩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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