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秀嘆道:“月色真美。”


    謝躬附和道:“的確很美。”


    “月是故鄉圓。真想再看看故鄉月圓的模樣……”


    “是啊,故鄉……”


    一時之間,在這花好月圓的異鄉,兩條南陽來的漢子,心中仿佛都勾起了思鄉的惆悵。


    月光如霧灑落,在勾勒事物輪廓的同時,卻也有意模糊著細部,於是,尋常的花糙樹木、庭院樓閣,也都在月光下顯得明暗不定,仿佛正隱藏著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一如眼前這場詭異的飯局——劉秀和謝躬這兩個互相提防的人,怎麽會突然麵對麵坐在了一起?而一直酣睡的劉秀,又是什麽時候醒過來的?


    鏡頭對準謝躬。謝躬看著鏡頭,解釋道:“我為什麽會在這裏?劉秀請我來的唄。他現在是蕭王了,爵位在我之上,所以,這個麵子我還是要給的。老婆勸我不要來,怕我有危險。可我要是不來,那不是顯得我膽怯嗎?再說了,大家都是南陽人,同在異鄉,劉秀邀我一起過中秋佳節,也稱得上合情合理。況且,劉秀已經明確表態,朝廷詔書一再催促,他不日就將赴長安復命,這一去,大概就不會再回來了。所以,這場筵席既是團聚,也是告別。劉秀這一走,河北就是我的地盤了,就沖這,我也得來啊。萬一劉秀耍詐,硬要動手殺我怎麽辦?哼,我諒他也不敢。殺我,那就等於造反,等於跟朝廷對著幹!我告訴你,劉秀根本就是一個小富即安的人,他從來就沒有造反的打算。劉玄把他老哥劉縯都殺了,他反了嗎?沒有。既然那個時候都沒反,他現在貴為蕭王,自然更加不會反了。然而,你提醒得對,我依然須要小心。”


    劉秀的告白則言簡意賅:“赤眉軍醒了,我也就醒了。”


    ——閃回。七月末,秋熟,在大本營濮陽蟄伏了將近一年的赤眉軍,醒而且行,方向正如劉秀所料,一路向西,闖入荊州,搜括財富和食物。


    赤眉軍帶著飢餓的腸胃而來,同時也帶著雪恥的恨意而來。一年多前,劉玄稱帝,定都洛陽,赤眉軍首領樊崇等二十餘人,大老遠跑去歸降,心中滿懷著“革命兄弟,有福同享”的美好願望。要知道,赤眉軍當時的實力遠在劉玄的綠林軍之上,他們的歸降,幾乎可以稱得上屈就了,結果一到洛陽,卻隻得了個空頭的列侯,連封邑也沒有。這是怎樣的傷害,怎樣的侮辱!


    荊州物資豐饒,戰略地位顯赫,因此,更始朝廷一口氣派遣了三位王共同鎮守荊州:西平王李通為荊州牧,鄧王王常為南陽太守,宛王劉賜領六部兵駐於宛城。


    劉秀誇獎赤眉軍“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實非虛譽。荊州雖有三王鎮守,在赤眉軍麵前依然顯得不堪一擊。赤眉軍連戰連勝,所向披靡,南擊宛城,斬殺宛縣令,宛王劉賜退保育陽,接著又大敗鄧王王常、西平王李通,擊殺河南太守,縱橫荊州,如入無人之境。


    ——再度閃回。八天前,邯鄲趙王宮,溫明殿內,劉秀和鄧禹隔案而坐。


    劉秀道:“赤眉軍入荊州……天下終於亂了。”


    鄧禹道:“是的,你也終於醒了。”


    “我需要兩個人,分別到幽州一行。其中一個人選我已經有了,那就是耿弇。另一個人選,你來推薦。”


    “這兩個人到幽州幹什麽?”


    “發郡縣之兵,以討銅馬諸賊。”


    “除了發兵,是否另有使命?”


    “不能說,然而……你懂的。”


    兩人對視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之中。鄧禹沉默片刻,道:“那麽,吳漢可當此任。”


    劉秀奇道:“吳漢?為什麽?”


    鄧禹點頭道:“因為……他夠狠!”


    ——鏡頭切回,後花園內,筵席大開。酒是地道的十年陳釀,已經啟封,香氣濃烈,擾亂夜空。一道道熱氣騰騰的菜餚,流水般傳上。


    今晚的主廚,遠遠站在花園角落,謙卑地垂著手,脖子卻伸得格外長,眺望著筵席,神色忐忑而焦慮。他希望他的手藝,能讓客人吃得歡喜。


    主廚:“嗯,事情是這樣的。昨天鄧禹將軍找到我,吩咐道:‘蕭王明晚待客,你準備一桌酒席。’我激動得幾乎一夜沒睡。天一亮,我便召集手下學徒,擬定菜單,採購食材,費了一整天的精神氣力,終於置辦出了這一桌豐盛的酒席。你知道,做出一道好菜並不稀奇,但真正考驗一名大廚實力的,莫過於酒席。選什麽酒,做什麽菜,哪道菜先上,哪道菜後上,客人喜好什麽,又有什麽忌口沒有,口味該重還是該輕,該鹹還是該淡……說起來,烹小鮮,卻也像是治大國呢……哎呀,我忘了,君子遠庖廚,你一看就是君子,而我還和你嘮叨這些,你一定是不愛聽的……至於蕭王為什麽要請謝躬謝尚書,老爺,這問題可就難倒我了,我們這些下人,又怎麽能夠知道他們大人們的事情呢?我現在什麽都不想,隻希望我做的菜能讓謝尚書吃得歡喜。”


    劉秀親自為謝躬斟酒,然後舉杯相敬,道:“我這一去長安,以後河北的盜賊流寇,就有勞謝尚書費神了。”


    謝躬笑道:“有蕭王坐鎮河北,我這心裏才踏實啊。蕭王這一走,說實話,我還真有些捨不得呢。”謝躬說歸說,卻並不端酒杯,任由劉秀的手臂向自己高舉。


    劉秀笑道:“我敬謝尚書酒,謝尚書卻不肯賞臉?”


    謝躬笑道:“豈敢,豈敢!”回身吩咐身旁侍衛,“上酒。”


    侍衛麻利地取出早就備下的酒罈酒杯,斟滿。


    劉秀見謝躬自帶酒水,卻也並不生氣,舉杯笑道:“謝尚書,請。”


    謝躬舉杯:“蕭王請。”


    兩人一飲而盡。劉秀又指著一桌菜餚,邀謝躬道,這是廚子特意按謝尚書的口味預備的,你一定得嚐嚐。


    謝躬點著頭:“好的,好的。”回身吩咐侍衛,“上菜。”


    侍衛又麻利地取出早已備好的菜餚,在桌上鋪排整齊。


    謝躬指著自帶的菜餚,反過來邀劉秀道:“我這廚子,可是從王莽宮裏逃出來的禦廚。他的手藝,蕭王你一定得嚐嚐。”


    兩人互相向對方獻著殷勤,一個比一個賣力。“來,吃我的。”“不,還是吃我的。”僵持許久,誰也不肯讓步。劉秀放下筷子,道:“其實我並沒什麽胃口。”謝躬也放下筷子,道:“其實我也不餓。”


    幾乎就在同時,兩人相視大笑,眼淚都笑出來了。劉秀邊笑邊說:“我這菜裏,真沒下毒。”謝躬也是邊笑邊道:“我這菜裏,也真沒下毒。”


    兩人於是各自喝酒,扯著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話。夜空中忽有白鴿飛來,停棲於劉秀伸出的手掌。劉秀取下綁在鴿子爪下的一小捲紙片,看了看,然後點了點頭。


    謝躬忍不住問道:“是什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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