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鳳膝行而前,遞上降書。王邑看了看,不置可否,指著遙遠的末座,道:“坐。”


    在巨大的壓迫感之下,王鳳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但他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投降之後,一了百了。他解脫了,自由了,終於不用再徒勞地戰鬥,終於不用再在煉獄中煎熬。官兵諸將也無不喜形於色,他們早就受夠了攻城之苦,昆陽主動投降,實在是最好不過。嚴尤更是激動得老淚縱橫,這下大軍終於可以進發宛城,宛城有救了,新朝有救了。


    王鳳落座之後,王邑遠遠問道:“你現居何職?”


    王鳳謙恭答道:“忝居成國上公。”話一出口,自己先不免有些羞愧起來。在今天這個場合,報出自己的上公官銜來,顯得如此荒謬和底氣不足。


    王邑大笑道:“這麽說,你是上公,職位還在我之上。我應該向你投降才對。”


    眾人鬧笑。王鳳大窘,連稱不敢。


    王邑懶洋洋又問,“叫什麽?”


    王鳳道:“微臣姓王名鳳。”說完,靈機一動,又補上一句,“有幸和大司空同姓,說不定五百年前還是一家呢。”


    諸將一片低呼,暗罵王鳳畫蛇添足,這多餘的一句話,很可能就會把事情搞砸。要知道,王邑向來以自己的貴族血統為自豪,王鳳如此不識趣地攀附,正犯了王邑最大的忌諱,他是根本恥於與賤民為伍的呀。


    王邑驚奇地哦了一聲,頓時來了興致,馬上說道:“是嗎?那咱們得好好排排家譜。”說完,戲謔地望著王鳳,又道:“不如我先來自報家門。我這王氏,乃是遠古黃帝之後,距今何止五百年?黃帝八世孫虞舜,五帝之一。虞舜之後媯滿,周武王封為陳侯。媯滿十三世孫陳完,為齊桓公之卿。陳完十一世孫田和,稱齊王。傳至齊王田建,為秦所滅。項羽起兵,封田建之孫田安為濟北王。田安失國,齊人仍稱以王家,於是易姓王氏。田安尊孫王賀,漢武帝時為繡衣禦史,即當今天子與在下之曾祖父也。”


    王邑說罷,滿飲一杯,傲慢地打量著王鳳,道:“那麽,閣下的祖上呢?”


    王鳳萬沒想到自己一句套近乎的話,王邑竟然較上了真。王鳳祖上幾代,都是下等平民,毫無可誇耀之處,再往上則無從查考。突遭王邑反問,王鳳隻能汗顏答道:“臣世代糙民,豈敢和大司空這樣的帝係貴胄相比。”


    王邑冷哼一聲,這還用說。又道:“既然投降,有何要求?”


    王鳳道:“但求活命,焉敢再有他求!”


    王邑站起,背過身去,道:“投降不許,回去繼續戰鬥!身為大將,就應該死於戰場,我將成全你的榮譽!”說完長袖一揮,送客。


    諸將聞言欷歔,失望之色,溢於言表。這就好比打麻將,對手已經放銃了,你卻偏不贏,非要自摸不可。而實踐已經一再證明,放銃不逮,必有後害!


    諸將不肯甘心,他們實在不願意再冒死攻城,於是公請嚴尤出麵,勸王邑收回成命。嚴尤勉強而行,王邑聽完嚴尤來意,苦笑道:“我不肯受降,難道連你也覺得費解?”嚴尤道:“老臣大致能猜到一二。”王邑嘆道:“昆陽隻要早一天投降,我一定答應。偏偏晚了一天,晚了十二個時辰,於是一切都晚了。王興死了,皇帝僅剩的獨子死了,就死在我的軍中,就死在漢軍手上。皇帝本欲立王興為太子的,而他竟死了。你說,我該如何向皇帝交代?我是百口莫辯,千身莫贖啊。”說完,王邑低下頭,沉默良久,這才又接著說道:“王興之死,我都沒敢向皇帝通報,更不敢將他的屍體送回長安。我不是不想受降,是不敢受降呀!為今之計,隻能盡屠漢軍,為王興報仇雪恨,再變昆陽為昆陵,將王興就地安葬,一如古代名將殉身疆場之禮,這才有望獲得皇帝的原諒。”王邑的語氣越發低沉,淒涼笑道:“一天,嗬,就晚了一天。”


    嚴尤久事王莽,對於王莽的了解不在王邑之下。王莽的兒子,他自己殺沒事,別人殺卻絕對不行。尤其是王邑,地位極其敏感,幾乎帝國所有的軍力都掌握在他手裏,本來就容易遭到王莽的猜忌,加上王邑隻有三十九歲,是帝國皇位的潛在繼承人,而帝國的第一繼承人王興就死在他的軍中,於是更加會讓王莽朝著黑暗和陰險的方向浮想翩翩。以王莽多疑的性格,王邑一旦受降,王莽必然會認為王邑和漢軍早有默契,甚至是故意合謀害死王興。王邑不是不想受降,是真不敢呀。嚴尤望著王邑,目光充滿理解和同情,雖然他們在軍事上觀點相左,但終究是一朝之臣,伴君如伴虎的滋味,兩人都有著最切身的感受。


    再說王鳳投降不許,欲哭無淚,懷著一顆屈辱絕望之心,怏怏返回昆陽,經過十裏長道時,百萬官兵繼續鼓譟——不降!不降!王鳳頭腦空空,恍如未聞,逕自入城,王常等人圍住,焦急問詢。王鳳搖搖頭,道:“我等不死,王邑絕不罷休。”眾人聞言,抱頭痛哭。王常勉強安撫眾人,道:“別忘了,我們仍有希望。”


    眾人抬起淚眼,齊望東方。在那裏,有著劉秀和其餘十二騎士,他們會歸來嗎?如果會,他們又將如何歸來?


    【no.7 援交】


    人心也是一昆陽,攻防拉鋸,晝夜不息,其嚴峻有以似之,其危急有以似之。上帝與魔鬼交戰,人心便是戰場,於是有善惡美醜,於是有是非恩仇;於是有陰晴圓缺,於是有高低肥瘦。交戰,勝負無常,人心因也無常。而每逢大關鍵大轉折大決斷之時,之戰便越發慘烈,成兮敗兮,神兮魔兮,往往隻在一念之差而已。


    且說劉秀十三騎自突圍之後,片刻也不敢耽擱,直奔郾城、定陵。郾城和定陵的守將們,見了劉秀等人,都尷尬地笑著,預先在臉上堆出抱歉的表情。他們也一早就得到了消息,知道王邑正率百萬大軍圍困昆陽,劉秀等人的來意不問可知,定是要搬他們去當救兵。然而,形勢明擺著,真要去救昆陽的話,那和去送死又有什麽分別?


    寒暄已畢,守將們直言不諱:“諸位既然已經來了,那就住下,昆陽也別回了。誰也不知道現在昆陽形勢究竟怎樣,說不定城早就破了,又或者,王鳳等人早已投降,那咱們去也白去。退一萬步說,就算昆陽仍在堅守,不怕說一句長敵人威風、滅自己誌氣的話,就憑咱們這點人馬,救也是白救,反而將自己賠了進去。反正諸位已經逃出來了,何必再回去送死?”


    經守將們這麽一說,宗佻、李軼等人也不免動搖。在他們突圍之時,確曾熱血沸騰,為了勝利,不憚犧牲。然而,一路行來,風餐露宿,頭腦也漸漸冷靜下來,醒悟到活著之珍貴,死去之可惜。況且守將們所言,於情於理,都交代得過去,於是都不說話,作默認狀。沒錯,當他們離開昆陽時,曾麵對城中八千將士,指天為誓,許下一定歸來的承諾。然而,承諾和車票一樣,當時沒有兌現,過期便可以作無效處理。


    見眾人態度都無比曖昧,說白了,就是不想到昆陽送死,劉秀大感憤怒。然而,憤怒並不足以解決問題。此時最重要的,不是譴責,而是說服爭取。所謂齊心協力,隻有先齊心,然後方能協力。劉秀起身,大聲言道:“今日諸君愛惜性命,不救昆陽,他日諸君有難,誰還肯捨命來救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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