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邑冷笑道:“孫武何許人也?區區吳王之將,麾下車不過千乘,眾不過萬人。吾領雄兵百萬,自古出師,未有如斯之盛。如此龐大之軍隊,孫武別說沒見過,怕是連想也不敢想。以今日之形勢,猶墨守孫武之成規,不亦可笑!”


    王邑盛怒之下,幾近失控。嚴尤苦心勸道:兵者,非可以忿也。大司空手握百萬大軍,身係帝國安危,萬不可激於意氣。王邑不聽,怒道:我受陛下親任,兵鋒所及,羊腸亦勝,鋸齒亦勝,緣山亦勝,入穀亦勝,方亦勝,圓亦勝。小小昆陽,膽敢負隅頑抗,遲遲不降,我必一人不留,盡屠此城,非如此,不足炫耀帝國之武力,不足驚駭天下之視聽!


    嚴尤還想再勸,王邑卻已冷冷說道:“嚴將軍連日勞苦,且先去後軍休整,輔佐王興。”


    【no.5 意外】


    王邑奇襲不成,心中大恨,誓要死磕昆陽,於是率眾晝夜強攻。再說頂著護新大將軍虛銜的王興,自從隨軍來至昆陽,便被王邑有意安排在了後軍,除了吃喝玩樂,啥事也不用管。王邑又派精兵保護王興,名曰保護,實則監管,就怕王興一不留神跑到前線找死。在王邑的潛意識裏,王興是很容易死的。王興本來就隻愛紅裝不愛武裝,對王邑這樣的安排很是滿意,於是擁著心愛的美人,任由前方腥風血雨,我自纏綿旖旎。美人卻不甘心,纏綿何時不可,既然來到戰場,總該玩點新鮮花樣。王興大有紳士風範,以取悅美人為己任,於是道:你要什麽?說,就都有了。美人拍手道:不如把那些鳥人召來,飛給咱們看。王興於是召見鳥人,來,給爺飛一個。


    鳥人們本是戰爭英雄,此刻卻被當成戲子,心中大感屈辱,然而卻又不敢不從,隻得換上行頭,登上高台,繞著營帳飛了兩三個來回。美人笑逐顏開,躍躍欲試道:我也要飛。王興勸阻不及,美人早已登上高台,插上鳥人之翅,往下悶頭便跳。王興緊捂雙眼,哀鳴一聲:嗚呼,佳人難再得也。忽聞左右歡聲雷動,這才將信將疑睜開雙眼,舉目上望,但見美人正禦風而翔,風貼雲裳,裙袂飛揚,翩翩恍如仙子,直看得王興神蘇骨軟,醉於地上。


    美人輕盈落地,王興抖擻肢體迎上,拊掌道:“昔有飛燕掌上起舞,今有愛妃淩空迴翔。大妙,大妙。”美人道:“將軍何不與賤妾同飛?”王興連連擺手,美人激道:“賤妾一介女流,尚且敢上九天,將軍天生貴胄,奈何自甘地下?”王興仍是不肯。美人麵色一沉,扭頭道:“從今往後,我再也不笑了。”王興大急道:“那我飛就是了。你可以不哭,可以不鬧,然而不能不笑。”


    嚴尤被王邑授命看管王興,聽到喧譁,迅即趕來,一見王興要升天,連聲道:“使不得,使不得,將軍乃萬金之軀,切不可以身犯險。”王興聞言,不免猶豫,美人厲聲道:“你乃陛下獨子,日後當有天下,隻要你想,誰敢阻擋?”王興看看嚴尤,再看看美人,一個是白髮蒼蒼,一個是二八嬌娘,決定不難作出,自然是悲白髮而寵嬌娘。


    王興換上鳥人行頭,登上高台,往下一看,勇氣瞬間化為烏有,拔腿欲回,美人卻已在其背後用力一推。王興自高台跌落,仿佛溺水之人,本能地開始揮動臂膀,臂膀帶動翅膀,連續扇動之下,下墜之勢竟徐徐止住。王興膽氣漸壯,用力揮臂,人也隨之慢慢上升。王興大喜,越發用力,人也越升越高,俯瞰軍營,人小如蟻,王興忽然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他忘了他是私生子,他也忘了深藏在內心的自卑,這一刻,他覺得自己是神,高高在上,君臨眾生。


    嚴尤滿心憂懼,一再催促王興趕緊下來,王興哪裏肯聽,他已經迷上了飛翔,迷上了天空,迷上了被所有人仰望。忽有狂風驟起,嚴尤急命鳥人上天接應,卻哪裏來得及,隻能眼看著王興如同一片枯葉,被狂風裹挾著,直奔昆陽城而去。


    王邑正在昆陽城下指揮攻城之戰,忽見頭頂飛過一個鳥人,勃然大怒,我可沒有下令讓鳥人進攻,誰這麽大膽,敢擅自行動。定睛再一看,幾乎暈厥在地。王興胡亂揮舞著翅膀,在空中大叫:叔父救我。話未落音,城頭王常早已張弓搭箭,一箭射來,正中王興胸膛。


    王興慘叫一聲,自高空直墜而下,正正砸在王邑馬前。王邑顧不上攻城,火速將王興送回營帳,急傳太醫。太醫一看,連藥匣也懶得開,隻是搖頭嘆息。王興似乎也自知必死,抬眼開始在人群中搜尋他的美人。美人上前,伏在王興身旁,王興目不轉睛望著美人,道:謝謝你讓我飛。美人低頭,淚下如雨。王興抬起美人下巴,笑道:你要笑,不然我豈不是白飛了。美人破涕為笑,很快卻又開始抽泣。


    王興再看著王邑,哀求道:叔父愛我,勿令我孤身上路。


    王邑麵色鐵青,點了點頭。王興仍是盯著王邑不放,王邑詫異道:“現在?”王興已經無法動彈,但麵容卻分明洋溢著歡喜。王邑嘆了口氣,一揮手,兩個侍衛一左一右架起美人,王邑拔劍,一劍劃過咽喉。美人血湧三尺,橫撲在王興身上。王興嘴角露出慘烈之笑,笑容尚未收攏,突然定格。


    王邑摟起王興,仿佛是摟著他自己的屍首,號啕痛哭。眾將士沒想到他們叔侄感情竟如此深厚,無不為之動容。隻有嚴尤明白,王邑之哭,與其說是悲傷,毋寧說是畏懼。


    【no.6 自摸】


    王興死的當晚,王邑一個人在昆陽城下靜靜坐了一夜,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沉默於夏夜和星光。沒有人知道他這一夜想了些什麽,但所有人都發現他這一夜蒼老了許多。


    昆陽攻守戰進入到了第六天,漢軍忽然發現,官兵的攻城開始變得瘋狂。空中有雲車,地麵有沖輣,地底又挖地道,在一切可以衝鋒的地方衝鋒,在一切能夠打洞的地方打洞,各州郡太守親自督陣,退後者立斬!箭矢如暴雨,一刻不停地向昆陽城中傾泄,仿佛全世界所有的箭,在所有的時間,都落在昆陽城這不足四平方公裏的土地。城中人根本出不了門,萬不得已要取水做飯,還得先拆下門板,背在背上,這才敢前往水井提水。


    官兵的攻擊晝夜不息,一浪接一浪,連綿不絕,無休無止。而漢軍無論精神還是肉體,都已經接近崩潰。官兵可以分批輪換,以保證充足的休息。而漢軍將士卻隻能連軸轉,一刻也不敢鬆懈。極度的疲勞,加上極度的緊張,把漢軍將士推入深深的絕望,他們仿佛身處索多瑪城,麵對神之怒火,天羅地網,無處可逃。然而,他們並不甘心,我等何罪之有,為何要承受這些?


    王鳳見再繼續抵抗,已經不是和官兵過不去,而是和自己過不去了,於是對王常道:“城早晚必破,不如早降。”王常無奈,隻得同意。


    聞昆陽欲降,王邑下令軍隊後撤三裏。王鳳單騎而出,直入官兵營中。王邑極盡誇耀之能事,命百萬大軍閃開一條十裏長道,王鳳每走一步,百萬大軍便報以一聲震天大呼——降!


    王鳳手捧降書,眼觀腳下,緊步快行,十裏長道走罷,已是汗濕重衣。入得中軍帳中,但見早有盛筵擺下,官兵諸將悉數出席,排場浩大,帳內遍陳奇珍異寶,金碧輝煌,舞女歌姬,皆是天下絕色。王鳳畢竟是糙莽出身,沒見過太多世麵,今日親眼目睹皇家的氣派與奢華,神色間不自覺地流露出艷羨和謙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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