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忽遭質問,驚愕不堪。劉秀厲聲再道:“傾巢之下,焉有完卵。王邑率百萬大軍前來,今日滅昆陽,明日便滅郾城、定陵。諸君逃過今日一死,難逃明日一死。就像諸君是昆陽的希望一樣,昆陽也是諸君之希望。諸君非救昆陽,實自救也。”


    劉秀麵相頗顯年輕,二十九歲的人,看上去隻如弱冠少年,但這一怒之下,竟有凜然不可犯之威。眾人為劉秀氣勢所懾,皆低頭不能答。劉秀說完軟語,再撂硬話,道:“我等今日前來,並非請求諸君,而是命令諸君。驃騎大將軍宗佻,官職最尊。請驃騎大將軍下令。”


    聞聽此言,眾人都看向宗佻。宗佻撫須長嘆,道:“死則死也,終不可失信背義。諸將聽令,即刻發兵前救昆陽。有抗命不從者,斬!”


    諸守將在郾城、定陵經營多時,聚斂了大量財物,貪惜不舍,建議分些兵卒留守。劉秀怒斥道:“分兵留守,你們防誰?防王邑嗎?你們以為王邑是來搶錢的?王邑是來要命的!今若破敵,珍寶萬倍,要多不少;倘若戰敗,首級無存,何財物之有!”


    於是盡發士卒,得眾近萬人,急速奔赴昆陽。


    再說昆陽這邊,王鳳等人投降居然不許,由失望而生憤怒,由憤怒而生勇敢,既然必死無疑,生命的算術開始變得無比簡單——在死之前,殺一個保本,殺一雙就賺。於是作殊死抵抗,與汝偕亡!他們要用行動證明,王邑之不接納投降,是一個何其傲慢而愚蠢的決定。


    【no.8 石頭記】


    不知多少萬年前,一顆碎石從天鵝座出發,漫遊於茫茫宇宙之中,穿越真空和寒冷,穿越黑暗和星係,它寂寞著,荒涼著,以為將永遠如此漂流下去。後來它闖入銀河,進入太陽係,接著又發現了地球。它沒爹沒娘,幹什麽事也用不著同誰商量,而地球的引力又讓它無比衝動,它想了一想,決定撞上去,給自己一個了結,反正隻是一堆無機物,撞了白撞,沒什麽好覺得委屈的。於是一頭衝進地球大氣層,在劇烈的摩擦之下,它開始瓦解燃燒,迸發出巨大的光亮。


    此時的中國,正值公元二十三年五月二十八日深夜。昆陽城中的守兵,在成功挨過白天官兵的猛攻之後,正睜著充滿血絲的雙眼,枕戈待旦,準備天亮之後繼續死戰,忽然見到天空中璀璨的光芒,頓時精神一震,驚叫道:“流星!”同一時間,官兵營中也傳出一陣歡呼之聲。


    這一刻,城內城外,不分敵我,在這不期而至的天外來客身上,感受著共同的雀躍和欣喜。對雙方而言,這都是多日以來難得的片刻快樂。


    他們向流星許著願望,祈禱自己的長久生存和對方的迅速滅亡。這讓流星苦惱不堪——地球就是事多,人類就是麻煩,理由一大堆,而誰又錯過了誰。這兩種許願,根本就不可能同時實現。東坡有詩:“若使人人禱輒遂,造物應須日千變。”然而,就算造物肯屈尊遷就人類,讓每個人的願望都能實現,我們也很難想像,這個世界究竟是會更美好,還是會更糟糕?


    快樂轉瞬即逝:流星並不曾在空中燃燒殆盡,而是變成一個大火球,呼嘯著直衝而下。人們開始悻悻地抱怨起來:地球那麽大,為什麽偏砸亞洲?砸亞洲也罷,亞洲那麽大,為什麽偏砸中國?砸中國也罷,中國那麽大,為什麽偏砸昆陽?


    人們抬頭仰望,想躲已經來不及,隻能一賭運氣。天塌下來,有個高的先頂著,可火球砸下來,倒黴的又該是誰?


    火球是無辜的,它並沒有預設立場,而且它總得砸在某個地方,於是直落官兵營中,火光赫然照天,大地為之戰慄。官兵在一陣混亂之後,清點人員,並無傷亡,大慶幸,看火球所落之地,有一酒杯大的洞,極深,星在洞中,熒熒然,良久漸暗,卻依然熾熱得無法接近。又久之,乃掘洞,深三尺餘,得一圓鐵石,如葫蘆大小。


    火球雖未造成人員傷亡,但卻給官兵的心理造成了微妙影響,似乎冥冥之中,老天並不願站在他們這一方。


    第二天,又有不可思議的怪事發生,白日黑雲,自空中籠罩而下,方圓數十裏,不見陽光,雲如壞山,直崩而下,官兵吏士大為驚恐,紛紛狼狽伏地。黑雲離地不足一尺,這才漸漸散去。


    雲開日出,又是朗朗幹坤,而在官兵心中,卻留下了抹不去的陰影。占卦曰:“雲如壞山,其下覆軍殺將,血流千裏。”官兵士氣沮喪,都不願再在昆陽滯留,以為此地大不祥。眼看軍心動盪,流言四起,王邑大怒,召集諸將,訓斥道:“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繼續給我死攻昆陽!”


    【no.9 宛城之降】


    昆陽黑雲崩塌的次日,宛城大開城門,向劉縯無條件投降。


    宛城作為南陽首府,城防堅固,加上守將岑彭的出色指揮,在漢軍十萬主力的狂攻之下,足足苦撐了四個多月。按理說,四個多月都撐了過來,而王邑的援兵又遙遙在望,最黑暗的時期已經過去,黎明的曙光即將來臨,岑彭等人又怎會忽然放棄抵抗,選擇投降?


    無他,宛城已然山窮水盡,實在等不及迎接黎明。


    三個月前,宛城便已陷入食物危機,將士每日隻能分米一勺,和著樹皮煮食。兩個月前,連這種待遇也沒有了,隻能開始殺戰馬充飢。戰馬殺完,再吃老鼠、蟲豸。到了最後,城中能吃的都給吃了個幹淨,隻剩下人。


    於是吃人,先吃婦人,然後是老人和孩子。


    這是怎樣的慘劇!被吃的人固然很不開心,而吃人者又何嚐高興?人皆有惻隱之心,對於動物,尚且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更何況是啖食同類,有鼻子有眼,有胳膊有腿?被吃者死不瞑目,而吃人者也將永遠活在巨大的恥辱之中。然而,為了活下去,為了繼續抵抗,隻能百無禁忌,可以踹寡婦門,可以刨絕戶墳,而又何憚於吃人?


    盼望著,盼望著,朝廷的援兵終於來了,以為看到了希望。然而,誰又曾料想,堂堂的王邑,居然和小小的昆陽慪上了氣,死困昆陽,非要先把昆陽拿下不可。岑彭等人哀莫大於心死,覺得自己被徹底地拋棄和忽視了。昆陽的戰略地位,怎麽配和宛城相比?你可以先拿下昆陽,但坐擁百萬大軍,哪怕分個十萬八萬過來援救宛城也好啊,然而不肯。


    城中隻剩下一千餘人,人心散了,城也沒法守了,岑彭喚來眾人,道:“大司空貪昆陽之小利,遲遲不來援救宛城,連分遣一軍前來也不肯,此誠可寒心也。宛城能堅守至今,我以諸君為榮。對於朝廷,我等已竭盡所能,自信無愧於心。我等吃人,有大罪在身,而死者不能白死,我等理應因此惜命。不如降。”眾人皆從。


    岑彭開城而降,劉縯大喜,為得宛城而喜,更為得岑彭而喜。漢軍諸將群情洶湧,皆欲殺岑彭而後快,這小子可把咱們害慘了,因為他,咱們耗了多少時間,死了多少兄弟!劉縯力排眾議,道:“岑彭,郡之大吏,執心堅守,是其節也。今舉大事,當表義士,不如封之,以勸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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