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見王邑滿嘴敷衍,知道他還在為往事耿耿於懷,隻好違心地拍起馬屁,道:“君乃宗室戚屬,當年領虎牙將軍,東指則反虜破壞,西擊則逆賊靡碎,實乃新室鎮國之寶。今盜賊蜂起,四海鼎沸,能挽狂瀾於即倒者,舍君其誰!”


    王邑不為所動,仍是推辭道:“蒙陛下錯愛,臣不習兵事,迄今已十有餘載,焉能擔此大任。請陛下另尋高明,勿誤國事為幸。”


    王莽見王邑還在擺譜,怒道:“你貴為新朝大司空、隆新公,所謂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些話,我都不來和你講。我今日登門,不是以皇帝的身份前來,而是以兄長的身份前來。我以兄長的身份,命你捍衛王氏天下。你曾經為王氏打下江山,如今王氏再度需要你的時候,你豈能袖手旁觀?”


    王邑低下頭,細想起來,王莽對他確實不錯,即使當年他當眾頂撞了王莽,王莽也並未和他計較,既沒有給他小鞋穿,更沒有懷恨在心,想要找個機會把他除掉。王莽稱帝之後,高官厚爵養著他,即使他隻拿錢,不幹活,王莽也是一直默許縱容,未加責備。如今,王莽親自登門來求,話都說到這份上,不容易了,夠麵子了,該知足了,當年再多的委屈和憤怒,此時也都該得到補償了。再說了,他荒廢了十多年,實在也有些懷念那鐵血飛揚的疆場,懷念那千軍萬馬的陣仗。一闋“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道出了多少久違戰場的名將的心聲?


    正如第82屆奧斯卡最佳影片《拆彈部隊》(the hurt locker)開篇所言:戰場上的刺激極易成癮,而且是一種強效而致命的癮,因為戰爭就是毒品(the rush of battle is often a potent and lethal addiction,for war is a drug)。在王莽的引誘之下,王邑的戰爭癮也開始了發作,然而,王邑卻依然猶豫不決,他太了解王莽了,王莽是個聰明人,但卻聰明得過了頭,以為自己房事國事軍事,事事精通,於是經常在軍事上遙控指揮,將前線將領作為傀儡擺布,使其無所適從,對將領們來說,應付王莽往往比對付敵軍更累。王邑當年沒少吃過這方麵的苦頭,如今想起,仍是一陣寒意。有鑑於此,王邑索性將心一橫,道:“臣鬥膽,先與陛下約法三章,然後方敢領命出征。”


    都火燒眉毛了,王邑居然還要先談條件,王莽大怒,轉念一想,王邑肯談條件,總比一口回絕要好,於是麵色稍緩,道:“講!”


    王邑並沒有馬上說話,和皇帝談條件,需要多醞釀些勇氣,他收回魚竿,換上新餌,拋鉤入水,這才說道:“一、臣任主帥,無論大小將領,皆須受我節製,聽我號令。”


    王莽很慡快,馬上答道:“沒問題。”


    王邑又道:“二、物資輜重,皆要籌備妥當,使臣出兵之後,隻管專心征戰,無須為補給擔憂。”


    王莽回答依然幹脆,道:“國庫任君自取,沿途州郡,也都聽君調遣。”


    王邑再道:“三、臣在外,得自作主張,作戰方略,皆由臣決斷,無須回報長安,陛下也不得幹涉。”


    王莽的臉開始拉長起來。王邑的要求,已經跨越了他的底線,帝國的軍權,那可是他的命根子,放手不得。如今王邑居然要軍隊完全聽他指揮,甚至連他這個皇帝,都得晾在一邊,不許參與。好你個王邑,這樣的要求你也敢提,你幹脆另立門戶,自稱天子得了。


    王莽悶悶不樂,長時間不表態。王邑也不著急,慢慢等著,水麵上的浮漂,忽然沉了下去,王邑順勢提竿,一條金鯉離水而出,懸在半空,掙紮扭動。王邑大笑道:“一換新餌,果然不同。餌不對胃口,魚兒怎會上鉤?”


    王邑話裏有話,王莽神色一動,似有所悟。王邑道:“約法三章,餌也。臣,魚也。陛下,漁父也。”


    魚兒一旦咬鉤,便隻能受製於漁父。王莽釋然起來,閉目長嘆道:“一切如君所願。”


    王邑拂袍掃袖,撲地跪拜,叩頭道:“蒙陛下金口應允,臣敢不盡死,為陛下解憂!”


    王莽扶起王邑,以商量的語氣問道:“君到部之後,將何以剿賊?”


    王邑正色道:“陛下剛剛和臣約法三章。軍事決斷於臣,非陛下所當問也。”


    王莽訕訕一笑,道:“不問不問,寡人不問就是了。”王邑對他越是頂撞,他心中反而越是暗慡。


    所謂病急亂投醫,這話往往並不確切。假如錢不是問題,幾乎可以肯定地說,你一定會選擇要價高的那位大夫。便宜沒好貨,這是人們的慣常心理。王莽選擇主帥也是如此,王邑膽敢和他約法三章,可見一定有真材實料,這才敢如此囂張。另一方麵,王邑當年曾有過力挽狂瀾的先例,在戰場上證明過自己,這更增強了王莽對他的信心。況且,王邑又是如此之狂傲,連王莽都敢不放在眼裏,狂傲之人,必有斤兩,這一切的一切,無不迷糊了王莽的眼睛,使他眼中的王邑,純乎一副救世主的形象。既然是救世主,就應該頂撞,也必須頂撞。


    談話臨近結束,王莽提了一個小小的要求:“你這趟出征,把王興帶上吧。”王邑本來心情正佳,聽完這個要求之後,麵色卻立刻大變,差點就要投湖。


    我們前麵講過,王莽四個嫡子全部死於非命,他的血脈隻剩下了王匡和王興這兩個私生子。王莽將兩人接到長安,王匡福薄命薄,到了長安沒過多久,水土不服,轉眼嗚呼,如此一來,王興就成了王莽的獨種,理所當然應該被立為太子,繼承王莽的帝國。然而,天下皆知王興乃是私生子,要立一個私生子為太子,於禮製不合,群臣們也不幹,即使王莽貴為皇帝,也不敢貿然行之。如今,王莽叫王邑帶王興一起出征,用意很明顯:那就是讓王興在軍隊中鍍鍍金,積累些資歷,最好再立些顯赫的軍功,從而塞天下之口,這時候再來立王興為太子,就可以美其名曰為“立賢不立嫡”,朝野上下也就不會再有阻力。


    王邑何嚐不知道王莽的良苦用心,但王邑也是深受禮法薰陶之人,本能地就有些歧視私生子,加上他早就聽說王興飛揚跋扈,無賴紈絝,因此心中更加牴觸。帶這樣一個人在軍中,無異於帶了一枚定時炸彈,萬一王興有個三長兩短,他立再大的功勞,也贖不了這罪,如果王興沒出事,而這一戰又勝了,那功勞也輪不到他,肯定都要強行算到王興的頭上,總之,這筆買賣不合算。王邑當即答道:“王興尚且年幼,不宜從軍。”


    王莽道:“當年你任虎牙將軍,年僅二十三歲。如今王興二十五歲,如何不能從軍?”說完又道:“我知道你是擔心王興搗亂,這你可以放心,王興倘若在軍中不服管教,你身為叔父,可以罵得,也可以打得。”


    王邑根本不聽王莽解釋,幹脆道:“必欲帶王興出征,那便請陛下另擇良將。”


    眼看王邑又要撂擔子,王莽大恐,幾乎是哀求道:“我老矣,你就不能體諒?你約法三章,我全部照準,我隻有一個要求,你卻忍心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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