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曾勸過王莽君,重症尚非絕症,天下事潰爛至此,你多少也應和其他皇帝那樣,先使出減膳、禱天、下罪己詔等常用套路來,以示心繫百姓、與民同憂。表麵文章總歸是要做的,你不是最擅長做表麵文章嗎?王莽聽完之後,背過身去,以袖掩麵,號啕慟哭。


    【no.5 傷心事】


    仿佛是多年的壓抑,在此刻一總爆發,王莽痛哭流涕,直至耗盡全身力氣,如一堆稀泥癱倒在地。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個人哭得如此傷心,如此委屈,也隻有在這個時候,才會讓人意識到,盡管王莽是帝國至高無上的皇帝,統治著當時近七千萬的人口,但他仍然隻是一個普通的老人,再華麗的衣冠,再巍峨的宮殿,都無法掩飾這一現實,他已經六十八歲,即將邁入古稀之年,身體佝僂,白髮蒼蒼,一身的老人味。


    王莽這一哭,雖然突然,想來卻又在情理之中,人到晚年,心境本來就寂寥悲苦,更何況家門連遭不幸,眼看著親生骨肉一個個先自己而去,人越來越老,伴越來越少,心中的淒涼悲傷,可知可想,然而他卻偏偏又是皇帝,他能向誰傾訴?而誰又敢給他安慰?他隻能在沒人的地方,允許自己短暫崩潰、痛哭一場,哭完之後,又必須擦幹眼淚,繼續堅強。


    然而,我依然低估了王莽的情商,王莽這一哭,並非為家事而哭,而竟是為國家而哭。他睜著昏黃的雙眼,嘴中不住念叨著,百姓,流民,百姓,流民,念叨了一會之後,忽然又高聲咒罵起來,那意思大致是說,你們這些百姓,老子改革的時候,怎麽沒見你們這麽積極?現在稍微一挨餓,就合起夥來跟老子作對,你們都他媽的是些什麽東西?


    很明顯,在王莽的判斷裏,老百姓們實在不是個東西。他雖然恨那些誤國的官吏,但他更恨這些悖逆的百姓。他就是想不通,他為了這些百姓,可謂是操盡了心,勤勉政事,加班加點,常禦燈火至明,猶不能勝。有這些時間,我本可以飲美酒,賞美景,睡美人,想多快活就能多快活,而我竟拒絕了這些快活,傻傻地選擇了受苦,我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你們百姓?在我之前的歷朝歷代,你們過的都是些什麽日子?最早的西周春秋,連打仗都不讓你們老百姓去,覺得你們這些賤民,隻能耕種畜牧,根本不配擁有為國而戰的榮譽,後來到了戰國,他們見讓你們送死是好的,這才慢慢將你們送上戰場。長久以來,你們都在被侮辱被損害,富者田連阡陌,驕奢yin逸,而你們卻貧無立錐之地,衣牛馬之衣,食犬彘之食,一想到你們的境遇,我幾乎每次都要嘆息流涕。如今我當了皇帝,有了改變這種不公正的權力,我什麽都替你們想到了,解放奴婢,分給你們田地,又免費借給你們錢糧,古往今來,哪個皇帝能做到這些?而我做到了,並且是在你們沒有開口要求的情況下就主動給了你們這些,你們可曾想過我為此所承受的壓力?你們沒有,你們也不關心,你們甚至連自己也不關心。那些權貴地主就懂得關心自己,他們為了自己的利益,紛紛起來反對我,阻止我,而你們呢?我以為你們會站出來為我歡呼,給我繼續前行的鼓舞,然而你們沒有,你們屁也沒有一個,隻是可恥地沉默著。我應允了你們一個光明的天堂,你們不要,反而甘心活在黑暗的地獄,你們究竟是不知好歹,還是奴性愚昧?


    王莽單方麵咒罵著百姓,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然而,他高居在廟堂之上,又怎能聽到百姓們真正的心聲?老百姓雖然人數眾多,卻是絕對的弱勢群體,如狼似虎的官吏們,擁有隨意欺負他們的權力,俚語曰:州縣符,如霹靂,得詔書,但掛壁。王莽哪怕有浩瀚如江海的恩澤,等到了老百姓這裏,最多也就剩下一滴兩滴,其餘的則流進了一層層官吏們的荷包裏,王莽又沒有順風耳、千裏眼這樣的特異功能,不可能監督到每個人,逐一進行糾正。因此,王莽的詔書雖然是無比的美意,但老百姓的境況並無任何改善,該被侮辱的照樣被侮辱,該被損害的照樣被損害,甚至比以前更加悲慘。


    在王莽的想法裏,既然我皇帝都維護你們老百姓的利益,如果有官吏膽敢從中作梗,有我替你們撐腰,你們還怕什麽,你們大可以反抗嘛,你們為什麽不反抗?殊不知,就算王莽到時候真的肯為老百姓撐腰,老百姓們依然不會選擇反抗,一則他們本來就以善於忍受苦難而聞名於世,二則又是人性的必然結果。


    博弈論裏有一種“自願者困境”,即在一個群體之中,率先採取行動的人將會喪失一切,而讓其他人得益,但是,如果群體中的所有人都維持不動的話,那麽最後大家都會麵臨滅頂之災。而具體到老百姓反抗官府這事上,則“自願者困境”可以改稱為“出頭鳥困境”,即老百姓們不堪官府欺壓,都希望官府完蛋,但是要讓官府完蛋,就必須有人起來反抗,而反抗官府的代價則是死亡,於是,每個人都希望別人去當出頭鳥,為了大家的利益去送死,自己則搭順風車撿便宜。最終結果則是誰都不願用自己的性命為他人做嫁衣,大家都等著別人起來反抗,最後就變成沒有人反抗。孔子所言的“不患貧而患不均”,至此則有了新的意義,老百姓們既然都很平均地過著悲慘的生活,同時也很平均地受著官府的侮辱,於是很容易便會淪為麻木的看客,非但不抱怨自己的悲慘,甚至還學會了欣賞別人的悲慘,並從中獲取巨大的安慰。


    唐僧師徒四人西天取經,一路上雖然偶爾也有好事,譬如女兒國什麽的,但大部分時間裏,總還是碰到妖怪前來欺負他們。此時的師徒四人,其實也麵臨著“出頭鳥困境”,打妖怪總是有危險的,最好是讓別人去搞定,自己則不出工也不出力(尤其考慮到妖怪的主要目標通常都是唐僧,三個徒弟如果都選擇觀望容忍,結果最多也就是白挨一頓揍,保命應該問題不大)。讓唐僧高念“阿彌陀佛”的是,每次妖怪一來,孫悟空都會義不容辭地主動跳出來,從而解決了這一“出頭鳥困境”。孫悟空之所以甘做出頭鳥,拋開他的本領大不論,更重要的是其餘三人都是人(豬八戒曾經也是人),而孫悟空則是猴,他沒那麽複雜和陰暗的人性。


    王莽想不通的第二個問題是,為什麽老百姓們一餓肚子,就要合起夥來跟他作對?王莽這一問,雖然遠比說“何不食肉糜”的晉惠帝來得清醒,來得高明,但他畢竟從未挨過餓,他根本不明白飢餓帶給人的恐怖。


    這世上原本什麽人都有,生旦淨末醜,豬馬雞羊狗,千人千麵,不一而足。然而盡管人性變化莫測,但所有的人性,都有一個最小公約數也是唯一的公約數,那便是對食物的需求。飽腹之後,自然可以人人有一本流水的帳,家家有一本難念的經,從而陷入到出頭鳥困境,然而一旦飢餓降臨,像做除法一般剔除掉所有多餘的人性,於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要吃飯,我要活下去。


    被官府欺壓,盡管遭罪受氣,至少還可以暫時苟活,久而久之,也就習慣成了自然。但是肚子這一餓,餓得連稱頌我皇聖明的力氣都不再有,再多餓上幾天,性命也將沒有,此時的老百姓已經別無選擇,隻能成群結隊、離家出走。然而,依然要替這些善良的老百姓們辯誣,他們雖然離家出走,卻並不敢和王莽作對,他們的策略類似於甘地,非暴力、不合作,他們隻是想找到屬於自己的食物,僅此而已,別無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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