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潛意識裏忽然漾出一種不祥的預感,是升旗的事讓爸爸察覺了?她把書放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跑上樓去。爸爸一個人黑著臉坐在屋裏,見她進來,一句話沒說,起身就把門鎖上。她感到事情比她預想的還要嚴重,不禁一陣涼意滲透全身,好像突然刮來一場寒風。“你前天上哪裏去了?”爸爸十分嚴肅,一臉殺氣。


    她明白爸爸指的是四月四日那一天,市裏1500多名進步學生春遊集會,演出了諷刺國民黨統治的話劇《凱旋》。學生們為了維護剛剛成立的市學聯,還喊出了保衛學聯的口號。她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集會,心激烈地跳動著,衝擊著一腔熱血,臉紅紅的,兩隻拳頭都握得出汗了。集會將要結束時升團結旗,司儀喊罷,她不管是不是預先指定了人,跟著幾個女同學一起跑上去,毫不猶疑地抓住了升旗的繩子,激動地望著那麵紅旗緩緩升起,眼含熱淚,以至看到的隻是紅燦燦的一片霞光,分不清是紅旗,還是燦爛的陽光。難道是這事讓爸爸知道了?是人群中有特務盯梢嗎?還是被什麽熟人看見告訴了爸爸?當然在白色恐怖時期眾目睽睽之下,她跑上前去升紅旗,這步子也邁得太大了,她絕不能承認。


    爸爸見她不想承認氣呼呼地說:“你不必欺騙我,我也不一定要你馬上承認。我隻告訴你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兒,是關係身家性命的大事,要吃官司掉腦袋呀!你知道不知道?你哪來的這麽大的膽子?告訴你以後不許參加這類活動,不許和那些赤色分子來往,你聽到了嗎?”


    她站在那裏沒有說話。她想好了,任你打我罵我,我也不會離開我已看清了的這一條道路。我願意為此赴湯蹈火,我寧願受刑坐牢。父親暴跳如雷:“你說話呀!你啞巴啦!”


    她仍然站在那裏,一聲不吭。父親氣得渾身哆嗦,等待著她的回答。僵持了好一會兒,她仍然沒有回答。父親完全失望了,大聲吼著說:“告訴你,要是出了事兒,你可不要怪我沒有父女情義。”說完嘴唇哆嗦著麵孔刷白,好像再也說不出話來了。等了一會兒才揮揮手,有氣無力地說:“去!你去吧!”說完頹然地跌坐在沙發上,顯出十分疲倦的樣子。看見父親那種樣子,她也很難過。可是她沒法使他寬心,隻好默默地退了出去。


    這是一個時代的悲劇。爸爸的話在他們父女之間劃了一道深深的鴻溝。她知道,這深深的鴻溝是沒法填平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和爸爸對立的。爸爸曾經是一個愛國青年,在一所名牌大學畢業後,為了抗日去了大後方離家十幾年,歸來時已是這個城市的國民黨中層官員。而她卻悄悄成了共產黨地下組織的一員。


    他們之間成為既是父女又是敵對的關係。在這以前這種關係是有時清楚有時模糊;理智上清楚,感情上模糊。而在父親說了莫怪他無父女之情以後,她驟然明白了父親和自己在關鍵時刻是水火不相容的,如果她被捕了,父親是不會以他的職位來庇護她的。那時她並沒有想到父親或許有為難之處,而隻是認為這是父親的反動立場所決定的。


    父親的話並沒有使她退卻,倒像是揮了一拳把她打清醒了,把她從難以割捨的父親身邊趕走了,使她思想上有時還存在的模糊變得更加清楚了。行動更加小心,活動也更加隱蔽。一直堅持到這個城市的解放。


    當解放的炮聲隆隆響起時,她成了勝利者,心裏抑止不住地歡呼雀躍。而父親成了失敗者,整天垂頭喪氣,等待著厄運的到來。


    解放了,她好像小雀衝破了牢籠,毅然離開了家,離開了那舒適的小樓,拋棄了美麗的衣服,穿上粗布灰製服,告別了柔軟的席夢思,睡在了稻草鋪成的地鋪上。一邊啃著窩窩頭,一邊高唱:“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她經受著革命的錘鍊,也接受了後來竟至是痛苦的煎熬。


    每次學習和政治運動裏,她都狠命挖掘自己的非無產階級思想,劃清和資產階級家庭的界限。為的是使自己脫胎換骨,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無產階級革命者。她把她知道的父親的一切向組織作了毫無隱瞞的匯報,甚至包括她的猜想和懷疑。在她離開家的數年裏,雖然離家並不遠,但她一直沒有回去。


    《從囚徒到省委書記》禁地50(3)


    她是那樣地想念母親,可憐的母親,在父親南下杳無音信的十年裏,曾和她相依為命。為了讓她能夠上中學求親靠友,忍受了極大的屈辱,甚至向一些有錢的親友跪下來磕頭求乞。當年吳玉萍離開家時,有病的母親伸出枯黃的手,哭泣著說:“兒啊!你走了要想著娘,你可想著回來看看娘啊!”娘的話深深牽動著她。她有多少個日日夜夜思念著娘啊!多麽想回家看看年老有病的母親啊!她們相依為命,可她卻狠下心沒有回去,隻因為要和父親劃清界限。


    她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切隻不過是她一廂情願。不管她怎樣努力,都沒有人承認她脫胎換骨,或許根本就不存在脫胎換骨。在改造路上經過十年的艱難跋涉,即便是已經成了共產黨員,人家仍然把她視為異端。從1948年到1958年,十年來她像夢一樣隻不過走了一個曲曲折折的大怪圈,從起點又回到了起點——從資產階級家的小姐成了資產階級的右派。


    右派這頂帽子,曾使她心驚膽戰,痛不欲生,百思不得其解,但現在又不得不麵對現實。她曾認為她和父親是兩股道上跑的車,會永遠背道而馳,想不到卻殊途同歸,都作為資產階級反動派被改造。這一切是多麽不可思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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