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費邑的邑人,為什麽可以反對他們的總管南蒯,越級忠於季孫氏?


    因為按照邦國製度,天下隻有一個,封區隻有兩級。封到采邑,就不再分封。家臣不是“君主”,隻是大夫派出的代理人。邑人也不是家臣的臣,而是大夫的臣,即“家人”。他們的道德義務,是“忠君愛家”,不是“忠君愛國”。這跟季孫大夫的是非對錯沒關係,跟南蒯的政治立場更沒關係。


    禮,隻認秩序,不管是非。


    後果當然很嚴重。依照這個“忠君原則”,諸侯如果對抗天子,大夫就應該跟著對抗;大夫如果反叛諸侯,家臣也會跟著反了。周的滅亡,就因為此。


    但是沒有辦法,因為是非講不清。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怎麽操作?


    講得清並可操作的,隻有秩序。


    秩序貫穿著邦國製度。井田是經濟秩序,宗法是社會秩序,封建是政治秩序。這就一要“明差異”,二要“定等級”。井田製區分“公私”,於是有公田、私田;宗法製區分“嫡庶”,於是有嫡子、庶子;封建製區分“君臣”,於是有人、有民。人是貴族,民是平民和奴隸。這是“階級”,三等。天子是超級貴族,諸侯是高級貴族,大夫是中級貴族,士是低級貴族。這是“等級”,四等。此外還有公侯伯子男,是諸侯的“爵級”,五等。


    由此可見,秩序即等級。它就像井田一樣形成序列,叫“井然有序”;就像阡陌一樣條理分明,叫“井井有條”。事實上,等級分明的周社會,就是一塊“井田”;秩序井然的周製度,則是一口“井”。周公和他的繼承人,以愚公移山的精神挖井不止,終於挖得深不見底,單等我們跳下去。


    這口“井”,就叫“倫理治國”。


    好大一張網


    什麽叫“倫理”?


    倫,是一個很晚才有的字。甲骨文和金文都沒有“倫”。它的本字,應該是“侖”(侖),金文的字形像柵欄。後來加上單人旁,變成“倫”,有類比(無與倫比)、匹敵(精彩絕倫)、條理(語無倫次)等意思。


    ◎金文的“侖”(剌鼎)。


    其實,倫,就是秩序和類別。如果沒有,就叫“不倫不類”。但最重要的秩序和類別,是人類社會的,叫“人倫”。按照後來儒家的說法,人倫包括五種人際關係: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叫“五倫”。規範五倫的道理、法則和儀式,就叫“倫理”。


    倫理的核心,是“名分”。


    從字麵上講,名分就是名位和職分。說白了,則是一個人的社會身份和社會角色,以及相應的權利、義務和待遇。其中地位特別高的,還有爵號和車服等等,叫“器”。名和器合起來,叫“名器”。名不同,器也不同。比如祭祀用的禮器,天子九鼎八簋,諸侯七鼎六簋,大夫五鼎四簋,士三鼎二簋,都是鼎奇數,簋偶數。祭祀時的樂舞,天子八佾,諸侯六佾,大夫四佾,士二佾。祭祀穿的禮服,天子十二旒,諸侯九旒,上大夫七旒,下大夫五旒。旒(讀如流),是垂在冕前麵的珠串。士沒有冕,也就沒有旒。


    名分,決定著待遇、規格、譜。


    所以,傳統社會的中國人極其看重名分。妻們固然會嚴防死守,小老婆也不能“妾身未分明”。比如《紅樓夢》裏的花襲人,是最早跟賈寶玉上床的。但因為沒有“走程序”,結果便連妾都不是。


    名分,簡直就是“命根子”。


    沒有人可以不要名分。沒有名分,就沒有麵子。麵子是名分的標誌,也是人的臉麵,或臉譜。擺出來,就叫“擺譜”;有了它,就叫“有譜”。這就可以交往,可以“麵對麵”。否則,就“對不起”。[2]


    難怪我們“死要麵子”。


    其實,麵子可以要,也可以給。小妾“扶正”,副職“轉正”,是實實在在地給;稱小老婆為“如夫人”,芝麻官為“大老爺”,是客客氣氣地給。但無論虛名還是實惠,也無論是贈送抑或索要,前提都是你得認同倫理,看重名分。隻要你當回事,所有程序便會啟動。從此,你就成了電腦裏的數據,任由綱常倫理的軟體處理。


    這是一張蜘蛛網,而且彈性很好。


    能夠逃出這張網的人很少。你出家?廟裏有師父。你落糙?山寨有頭領。你自主擇業?業內有行會。你浪跡江湖?江湖有門派。你不可能絕對一個人生存。隻要歸屬於某一群體,那就要有名分。隻要接受名分,那就仍在五倫。所以蘇東坡“常恨此身非我有”,但發完牢騷,照舊回家睡覺。什麽“小舟從此逝,江海度餘生”,根本做不到,也沒當真想過。[3]


    這可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宗法倫理,將所有人都“一網打盡”。


    得了便宜又賣乖的,是那隻“蜘蛛”。


    因此,盡管秦始皇憎恨封建,漢高祖厭惡儒家,卻都不反對倫理治國。秦始皇的政策,是既要“依法治國”,又要“道德禮儀”,隻不過把德和禮都納入法。因此,他除了推行“車同軌,書同文”,還要求“行同倫”。漢高祖則在登基不久立足未穩時,便讓儒生叔孫通重新製定了禮儀。此後,以綱常倫理為核心的禮樂製度,不但沒有因為邦國變成帝國而被廢除,反倒一直延續到清。


    這絕非偶然。


    便宜了誰


    討厭儒家的劉邦,後來確實嚐到了禮治的甜頭。


    那是西漢王朝的建國之初,大亂雖平而天下未定,跟西周初年的局勢幾乎完全一樣。隻不過,追隨武王伐紂的,是姬姓和薑姓的貴族,比如太公望、周公旦、召公奭,以及其他方國的豪酋。雖然他們在殷商眼裏是蠻族,文化程度其實都不低,個個都是風流人物。


    劉邦的隊伍就差得多。除張良是貴族,韓信算是破落貴族,其餘的,陳平是無業遊民,蕭何是蕞爾小吏,樊噲是狗屠,灌嬰是布販,婁敬是車夫,彭越是強盜,周勃是吹鼓手,劉邦自己則是地痞無賴,基本上是糙台班子。


    何況此時,禮壞樂崩已經幾百年。像周武王那樣嚴格按照禮製來舉行開國大典,他們哪會?未央宮建成後,劉邦大宴群臣,居然乘著酒興對太上皇說:過去老爸總罵我不如二哥能幹,將來生活沒有著落。現在看看,是二哥的產業多,還是我的多?殿上群臣也跟著起鬧,大呼小叫,亂成一團,完全沒有體統。


    這簡直就是群魔亂舞。


    叔孫通他們自然看不下去,大漢朝廷也不能是土匪窩子。於是好說歹說,終於勸動劉邦同意製定禮儀,文武百官、功臣勛貴也都進學習班培訓。從此禦前設宴,人人莊嚴肅穆,規行矩步,行禮如儀。劉邦自己也喜不自禁。他餘味無窮地說:老子今天才曉得,當皇帝還真他媽的過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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