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偉大的謊言”。


    但問題也接踵而來。是啊,就算政權來自天與民的雙重授權,天也好,民也罷,為什麽要授權給周呢?


    周人的說法,是他們的君王有德。


    以德治國


    周王有德嗎?據說有。


    在兩周的文化人筆下,他們的先君和先王都是道德楷模,寬厚仁慈,勤政愛民,禮賢下士。比方說,每年春耕,周君都要在田間地頭舉行“饁禮”(饁讀如葉),表示親自送飯給農夫。諸如此類的說法不勝枚舉,依據恐怕也是有的,周的史官和詩人畢竟不是納粹德國的宣傳部長戈培爾。何況即便是做秀,也比商王的鞭子好。


    結果天下歸心,“大國畏其力,小國懷其德”。[4]這話其實很實在。沒有“力”,光有“德”,是得不到天下的。周人的聰明,就在他們兩手都用,而且用得智慧。對大國,他們示威,大國就不敢作對;對小國,他們示柔,小國就甘願附庸。這樣一來,可不就“三分天下有其二”?


    顯然,周人不但有“力”,而且有“智”。隻不過後來做總結,就隻剩下“德”。[5]


    德,成為上天授權的標準。


    後麵的結論也順理成章。周人既然“以德得天下”,那就必須“以德治天下”。否則就會跟殷商一樣,自取滅亡。


    這是周人幾乎要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的道理。周公一再對子弟和同仁們說:我們是“小邦”,根本就沒資格“居中國”,也不敢“革殷命”。現在天地翻覆,完全由於皇天上帝“改厥元子”,不認商王認周王。為什麽呢?就因為紂王失德,而文王和武王有德呀!這跟當年夏桀失德,商湯革命,是一樣的呀!


    這個道理,直到西周晚期還在講。陝西岐山出土的青銅器“毛公鼎”銘文,就說皇天對文王和武王的美德大為滿意,這才讓我“有周”來匹配上天。難怪周公說,我們的選擇隻有一個,那就是延續文王的美德,才有可能保住天命。[6]


    ◎張叔平題拓本毛公鼎銘文。


    諸如此類的話,周公對召公奭說,也對康叔封說。康叔封,就是武王和周公的同母弟弟姬封,排行老九。管蔡之亂後,周公把武庚的人民一分為二,組建成兩個新的國家。其中一個給了紂王庶兄微子啟,國號叫宋,公國;另一個則給了康叔封,國號叫衛,侯國。衛和宋,其實就是殷和商,是古代殷商二字的音變。[7]可見康叔封的任務,就是要把殷人改造成周人。


    康叔封任重道遠。


    於是周公發表《康誥》,語重心長地對康叔封說:唉,我親愛的弟弟,年輕的封啊!你要小心翼翼,你要謙虛謹慎,你要戒驕戒躁呀!天命是無常的,天威是可怕的,人民群眾的眼睛也是雪亮的。他們天天都在看著你,看你能不能遵循父王的傳統,弘揚父王的美譽,繼承父王的遺誌。那些小人是很難搞的。你得把別人的病痛,當作自己的病痛才行啊![8]


    顯然,周公、召公、康叔,都並非天生的道德楷模。他們的“德”,其實是逼出來的。隻不過,他們沒有被“逼上梁山”,而是被“逼上聖壇”。


    哈哈,這就對了!


    實際上,道德與其說是一種品質,不如說是一種智慧。說白了,它隻是在“通過損人來利己”和“通過利人來利己”之間,做了明智的選擇,是“聰明的自私”。但這種聰明,對自己、對別人、對社會都有利,這才成為人類共識。周人的獨到之處,則隻是在新政權誕生之際,把它變成了治國理念和施政綱領。


    又一種早熟的新思想和新概念也萌芽了。


    這就是“以德治國”。


    從邏輯上講,這是順理成章的。是啊,既然“君權天授”,當然要“以德配天”;既然“以人為本”,當然要“敬天保民”。但這在世界上,卻是獨一無二,聞所未聞。世界各文明古國,有宗教治國的,有法律治國的,更有兼用宗教和法律的,還有隻靠個人魅力的。以德治國?沒聽說過。


    德,真能治國嗎?如果能,怎麽治?


    看得見的力量


    以德治國,也許來自周人的“靈感”。


    沒錯,“德”這個字,殷商就有了,是甲骨文,見於卜辭。它的字形,是路口或路上一隻眼睛。意思也有兩個。一個是“視線很直”,所以“德”通“直”,也讀“直”。另一個是“看見了什麽”,所以“德”通“得”,也讀“得”。在卜辭中,它還被借用來表示“失”。[9]有得就有失,有治就有亂。在古文字中,得失治亂,都可以是同一個字。


    ◎甲骨文的“德”(粹八六四)。羅振玉先生指出,卜辭中的“德”,都可以借用為“失”,可見其本義是“得”。


    很好!文化密碼,就在於此。


    的確,德,首先是“得失”。周公他們要考慮的,也首先是“得失”,是天命的得到和失去。而且,由於來之不易,由於轉瞬即逝,由於天命無常,由於天不可信,他們必須“有德”。


    這就首先要“有心”。


    於是,西周青銅器上的“德”,就在眼睛下麵加了“心”,意思是“心中所見”,是內心世界的得失和曲直,即“心得”。這就已經非常接近今天所謂“道德”,盡管在周人那裏,道是道,德是德。但德字如作他用(比如人名),則仍是甲骨文字形,有路,有目,無心,德鼎和德方鼎就是。


    ◎金文的“德”(何尊)。這是目前為止發現的最早表示道德之德的“德”字。“中國”二字的最早文字記載,也在這件青銅器上。


    ◎金文的“德”(德鼎)。這裏的“德”,因為是人名,字形仍與甲骨文同,無“心”。


    有沒有“心”,很重要。


    目前發現的“有心之德”,最早的是在“何尊”,原文是“恭德裕天”。這是成王時期的禮器,記載了周公營建成周(洛陽)的史實。[10]其中還有“宅茲中國”四個字,是“中國”一詞目前發現的最早文字記載。這件出土文物雄辯地證明,周人在平息了武庚和三監的叛亂,有資格“居中國而治天下”時,“以德治國”的觀念就萌芽了。


    ◎何鼎及銘文拓本。拓本右起第七列前四字即“宅茲中國”。


    顯然,以德治國,就是周人的政治思想。這個直到今天還在影響我們民族的觀念,是周文化和周製度的核心,也是他們的一大發明。


    不過麻煩也接踵而來。


    沒錯,“得失之得”或“曲直之直”加上“心”,就成了“道德之德”。但道德既然在“心裏”,怎麽治國呢?


    唯一的辦法,是把無形之德變成有形之物,讓它“看得見”,也“行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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