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隻說皇天上帝改了主意是不夠的,說文王就在上帝旁邊也是沒人信的。[12]必須證明世界非變不可,而且確實換對了人。


    這個要求非常合理。


    事實上,周人最終證明了自己,但這需要時間和過程。包括前麵說的那一整套理論,都既不是周公一人提出,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完成。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建國之初,他們需要一個既能安身立命又能左右逢源的方案。因為周人既要延續殷商代表的“中國傳統”,又要與之“劃清界限”。


    延續傳統的辦法是“居中國”,劃清界限就隻能考慮“受天命”。那麽,同樣是獲得神聖授權的“合法政權”,周與商有什麽不同?


    商王是“神之子”,周王是“天之子”。


    的確,商和周都講“天”,但態度不同。周人對天是崇敬和感激的,《周易》的人生觀就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商人則是仇恨和揶揄的。他們甚至有一種儀式或遊戲,就是用皮口袋盛血,高高掛起再一箭射穿,叫“射天”。傳說中的“刑天”,說不定就是被商人殘害的天神。[13]


    商和周也都有“上帝”,但含義不同。商人的上帝,似乎就是他們的祖宗帝嚳。他們對“帝”的理解,也隻是取其“締造者”的本義。隻不過,因為祖宗已經賓天,所以是“上帝”,即天上的帝。現任商王則是“下帝”,即人間的帝。這樣的上帝當然偏心眼,隻保佑商人,甚至隻保佑商王。殷商成為頑劣的兒童,最後眾叛親離,這恐怕是原因之一。


    周人的上帝則是自然界,即籠罩四野的天。天,高高在上,默默無言,但明察秋毫,洞悉一切。誰好誰壞,天都看得一清二楚,這才有天命和革命,授權和收權。更重要的是,天是“萬民之神”,公正無私,不偏不倚,天下人都是天的子民。“天”來為人民選擇君主,不是比“帝”選得好嗎?


    答案幾乎是肯定的。


    那好,周天子就是“萬民之神”選出的“萬民之主”。他豈止有資格“居中國”,簡直就該做“世界王”。


    這可真是“偷天換日”!


    是的,偷來天下共有的“天”,替換殷商專享的“日”。


    沒人知道這是周人的“老謀深算”,還是他們的“靈機一動”,也許既有謀劃又有靈感吧!畢竟,憂心忡忡的他們少年老成,是“早熟的兒童”。隻不過這樣一來,從國家製度、社會製度到文化製度,也都要革故鼎新。


    新製度取代舊製度,新文化取代舊文化,勢在必行。[14]


    跟隨太陽神鳥從東方進入中原的殷商民族,當然想不到這一天。就連來自西方的周人也不會想到,他們跟著舊世界的太陽走,卻走出了一片新世界。


    這一回,太陽真的要從西邊出來了。


    殷商靠神權,周就以人為本;


    殷商靠刑罰,周就以德治國。


    周公製禮作樂,敲響了中華文明的定音鼓。


    第二章


    定音鼓


    西邊的太陽升起來


    太陽從西邊升起,並不稀奇。周之前,炎帝就是從西邊來的,而且是“太陽神”。周之後,秦人也從西邊來,而且做“始皇帝”。從周到唐,“中國”一直在西邊,“太陽”也都是由西往東移。這才有西周、東周,西漢、東漢,西晉、東晉。但無一例外,西在前,東在後。


    唐以後,則是南北移動。宋雖然定都開封,卻有四個京府:東京開封府、西京河南府(洛陽)、南京應天府(商丘)、北京大名府。南宋則有陪都杭州臨安府,可見“中國”也可以南移。直到元明清,才“坐北朝南”,不再移動。朱元璋的定都南京,隻算小插曲。


    顯然,這裏說的“中國”完全不是地理概念,而是政治概念和文化概念,並且主要是文化概念。因為隻有延續中華文化的政權,才有資格自居“中國”,不管在西邊還是東邊,南方還是北方。如果是外族入主,則一要“天下一統”,二要“變夷為夏”,否則是沒人認帳的。


    這種觀念,是周的文化遺產。


    的確,中華文明的底色和基調,是周人奠定的。周以前,從三皇五帝到夏,都是摸索;商,則是我們民族少年時代的頑皮和撒野。周以後就成熟了,也變得沉穩。國家製度,辛亥革命前隻變了一次,時間在戰國到秦漢。社會製度和文化製度,則從西周一直延續到明清,這就是“以小農經濟為基礎的宗法製度”和“以綱常倫理為核心的禮樂製度”。正是它們,決定了中華民族的精神氣質。


    周,是中華文明的“定音鼓”。


    周人,是中華文明的奠基者。


    然而在世界範圍內,周製度和周文化卻又是一個特例。


    美索不達米亞就不說了,亂。印度和希臘也不說了。武王伐紂前,達羅毗荼人創造的“印度河文明”,米諾斯人創造的“克裏特文明”,阿卡亞人創造的“邁錫尼文明”,都已經先後隕落。印度河文明隕落後,還留下了幾百年的空白。此刻,印度是雅利安人的“吠陀時代”,希臘是多利亞人的“荷馬時代”,都相當於中國的“堯舜時代”。


    可比的是埃及。


    埃及簡直就是另一個殷商。國王都是“神的兒子”,而且那神還都是鳥,隻不過埃及的是鷹(荷魯斯),殷商的是燕子(玄鳥)。然而埃及神權政治的年頭,卻比殷商長得多。從他們建立第一王朝,到淪為波斯帝國的行省,有兩千五六百年。當然,其間多有改朝換代,甚至還有利比亞人和衣索比亞人的王朝。王朝的最高保護神也換屆,荷魯斯、拉、阿蒙、阿吞(阿頓),輪流坐莊,但都是太陽神,也不能沒有太陽神。


    實際上,君權神授是君主製的通例。比如巴比倫國王漢謨拉比,就自稱“天神的後裔”;阿卡德國王,則幹脆稱自己就是神。歐洲中世紀的封建君主,也要教皇加冕。唯獨周人說是“天授”,豈非出格?


    天授與神授,有區別嗎?


    有。


    神授是宗教性的,天授是倫理性的。


    事實上,周人的“天”,不是超自然超世俗的存在,比如基督教的上帝;更不是人格神,比如埃及的荷魯斯或殷商的帝嚳。它就是自然界,同時又是“偉大的人”,是人的父母,而且是天下人、全人類的。唯其如此,它才會對人類社會表現出“人文關懷”。


    如此的與眾不同,難道不是“太陽從西邊出來”?


    西邊升起的太陽驚人地持久。君權神授的埃及,被其他民族滅掉了;君權神授的觀念,在歐洲被顛覆了。唯獨中國的“君權天授”,在民主潮流席捲全球之前三千年延綿不絕。後邊所有的天子,都自稱“奉天承運”。沒人對此表示懷疑,也沒人認為可以不要皇帝。唯一可討論的,是那皇帝獲得天命的可靠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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