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國初年,軍閥政府比毛澤東的無法無天雖略勝一籌,但是當時中國的法令也沒有幾部,大家談‘法治(製)’,大半也都是搞不清楚的瞎扯淡(例如作為黎大總統喉舌的饒漢祥,就不懂啥叫‘法人’,他以為法人就是‘公務員’因而自稱‘漢祥法人’。為此,他也就有了個外國諢名,叫做‘巴黎人’了)。


    雖然那時政府之內,也有許多‘了不起的人’(胡適語)像梁啓超、王寵惠、顧維鈞等人,但是他們隻是九牛一毛,一毛要牽動九牛,那就是幻想了。這些洋東西,直到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毛澤東、鄧小平都還不能掌握,民國初年的政客、官僚和社會大眾,就更是花崗石頭腦了。花崗石中所保存的就隻有毛主席所說的‘下級服從上級,全國服從中央’了。讀者賢達,您千萬不能以‘現時觀念’來厚責古人啦!思想轉型是有其強烈的階段性呢。一切都是黑貓白貓慢慢地摸索出來的,慢慢地培養出來的,哪能一索即得呢?明乎此,我們就知道,黎段兩個老軍閥,把個府院之爭,鬧得水深火熱,就更不難理解了。


    在老黎心目中,乃至在他身邊,為他撰寫文告的‘巴黎人’饒漢祥先生的忠告裏,他是一國元首,下級服從上級的最高上級,掌握著「印把子’,號令全國,怎能作橡皮圖章,隻蓋印不管事呢?


    可是在段的眼光裏,乃至在他不可須臾離的秘書長徐樹錚的認知中,中國當時實行‘民元約法’是責任內閣製,他段總理才是全國的最高行政長官呢。黎總統隻是個花瓶,哪能遇事幹擾國務院的行政呢?所以徐秘書長對總統府就頤指氣使了。他兩造原來是各有道理,在一個現代化的民主國家裏,他府院兩方的正常關係,應該是分工、合作,雙方依法行事。可是行之於中國,雙方的關係就糾纏不清了。長話短說,他們的關係就變成不分工、不合作,不依法行事。事實上,也無法可依。所以他們的府院之爭,也就永遠無法和平解決了。其骨牌效應,至今未已。


    幕後的經濟暗盤


    以上所述都還限於中國政壇上冠冕堂皇的表麵文章呢,歷史家如揭開他們舞台後麵的幃幕,看看他們台後的運作,就與台前頗有不同了。因為在民國政治史中的政爭,和其他歷史上的政爭,也隻是大同小異的,那就是政治背後往往還有其經濟暗盤也。首先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也是國際關係史上所謂秘密外交的高潮期。表麵的公開外交是一套,暗盤中的秘密外交又是另一套。第一次大戰期間,也是世界歷史上國際間秘密條約最為茂盛的時代。君不見,我們轟轟烈烈的愛國‘五四運動’,不就是因為中日之間的密約曝光,而爆發出來的?從秘密條約搞起,對本國或異國當權派,和有影響力的政客軍閥作經濟之賄賂,那就更是不在話下了。


    在參戰案初起之時,歐洲戰場中對立的協約和同盟兩集團,對中國的參戰與否,都極為重視。對協約國的英法來說,日本既已參加了協約國對德作戰了,中國再隨之加入,德奧在亞洲的勢力,不用說就全部掃地出門了。中國雖是個老大無用之國,它卻有無限的人力資源、廉價勞工、原料和市場,能補協約國之不足。還有就是日本,乘歐戰方殷,在東亞混水摸魚,已勢不可遏。日本曾為英國在遠東的貿易之勁敵。為久長之計,製衡日本,為戰後重返亞洲著想,英法兩國都有強拉中國入夥參戰之必要。


    對同盟國的德奧來說,中國一旦對德奧宣戰,不用說它們在中國數十年來所享有的一切外交特權、租借地和所有的經濟設施,立刻就化為烏有。他們留在中國的所有商人、官吏和情報人員,全部都要被作為戰俘而失去自由。所以柏林也就使出全身解數,派出最資深專家和有影響力的外交家,挾大批馬克,來華活動;並暗中資助(事實上也就是賄賂了)反參戰人士反參戰到底。口頭工作效率不夠,雙方對中國各實力集團,就用美金、馬克作重貲賄賂了。


    顧維鈞v.s唐紹儀


    經驗豐富、觀察入微的當年的國務總理顧維鈞先生,就曾經告訴我一則他親身經歷的,和他嶽父唐紹儀齟齬的小故事:


    據顧氏回憶,在他第一次出使華府時,適逢袁死段繼。國庫枯竭,官府薪餉不繼,財政總長陳錦濤,乃連電顧使在美國試舉外債,以渡難關。顧氏奉命之後,乃使盡渾身解數,在美國銀行界尋覓不帶政治條件之放款。並盡量避免舊有借外債之陋規,壓低利息,為中國舉債六百萬美元,以濟北京政府的燃眉之急。交涉完滿解決,北京大樂,優電褒獎。顧亦私心自慶,斯為中國政府舉借外債以來,條件之合理與優越,均為前所未有之創舉。殊不知正在此歡慶期間,顧家突然收到嶽丈大人、前國務總理唐紹儀拍來的急電。嚴囑顧氏停止此項交涉,註銷此項外債。顧氏接電之後,夫婦皆為之驚詫不已。顧如遵嶽丈之囑,一通電話,便可立刻中止此一外債之簽署,則北京政府便立刻陷入經濟危機,段內閣即有倒閣之虞,國家勢必再遭動亂,前途可能也就不堪設想。


    當顧氏告訴我這段秘史時,我問:唐前總理此時退休在滬,何以忽然靜極思動,起而幹涉朝政呢?顧說:唐紹儀是國民黨員,此時他顯然是奉中山之命行事也。我問顧氏,在此公私兩難的夾縫中,您自己何以自處呢?顧說,他身為國家駐外使節,一切當以國家利益為重。此時國家的安定問題要緊,他們自己私人間的翁婿之情,就不應該越分了。我再問,當時國家統一,國民黨也是支持北京政府的嘛,財政總長陳錦濤,不也是國民黨員參加內閣的嗎?何以唐紹儀還要乘危搗亂,製造政潮呢?顧說正是這話,他覆電嶽父,也就說這次舉外債,是奉財政總長之命行事的。唐紹儀接到女婿抗命的覆電,當然也是氣惱不已。當顧公告訴我這段他翁婿之間不快的故事時,他也向我感嘆,那時反對黨之反對政府,都是遇事必反,不談原則,不擇手段的。這就與先進國家反對黨的作用,迥然不同了。所以當時中國政局之糟亂,亦不能專責於軍閥政府也。(參見‘顧維鈞回憶錄’,中文版,第一冊,頁一四四─四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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