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話也有他的道理,讀史不能以人廢言也。而宋逝未幾,兇手遂在牢中中毒而死。未幾洪述祖亦畏罪潛逃,趙亦淬斃,胡為乎而然呢?您說這是民初軍閥時代的政府下流嗎?蔣、毛二公時代,例子還少嗎?舉不盡了吧。縱在美國,甘乃迪總統是誰殺的呢?殺甘乃迪的刺客又是誰殺的呢?後來殺刺客的刺客之死,又是誰幹的呢?


    政治暗殺古今中外都是罄竹難書的,不查個水落石出,就硬把‘疑犯’(suspect)當‘主犯’(convict)是很落伍的現象。其實黃興所說的‘前年殺吳祿貞,去年殺張振武,今年殺宋教仁’,這三大暗殺案,若從純法律的觀點來分析(如果讀者賢達和在下都是三案的陪審員(jurors)),我們就很難確定袁世凱是真正的刑事犯。證據不足也。再者,朋友,我們的國共兩黨,一向都主張‘寧可錯殺一百,不能放走一個’(這話據說連陳誠都說過),則疑犯罪犯又何從分別呢?試看‘六四’運動時,在北京大街之上,以肉體阻擋坦克車的小神經、大豪傑王維林,今在何處?江主席說他躲起來了;找不到了。難服攸攸之口也。我們怕他是在‘錯殺一百’中,被公安部門一怒之下‘錯殺’了也。王維林不是王丹,更不是宋教仁。他隻是膽大包天的一個小神經而已。一個偉大的共和國,連一個神經兮兮的街坊小青年,都不能放過,那還是什麽個國家呢?我們倒希望江主席就此對老百姓有個交代才好。朋友,今日中國在世紀未,專製向法製轉型,已近最後階段,尚且如此,則生存在世紀初的專製時代,政客官僚的行為如何,就不難想像了。我們寫史者、讀史者,除掉嘆息之外,夫復何言?


    民初的黑金政治


    不過話說回頭,轉型原是一轉百轉的,連搞特務也跑不脫這項規律。胡適先生治紅學就曾說過,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便是康熙皇帝派到江南來的特務。他底手段就是通過吟詩論文以結交南方的文人和藝人。另外還廣散金錢以救濟寒士,以示朝廷的恩德,爭取民心。袁世凱做了總統之後,他也派遣了特務來做南方的工作。


    應夔丞顯然就是袁所派遣的第一個特務。他的任務第一便是打探國民黨在南方的活動:同時也利用金錢收買文人,創辦報刊為袁氏宣傳。應在北京的頂頭上司便是洪述祖,時任內務部秘書,由國務總理趙秉鈞直接指揮。應夔丞原是策動武昌起義的共進會的一個幹部,他和武漢軍政府中的‘三武’(孫武、蔣翊武、張振武)顯然都是一夥的。迨張振武與黎元洪爭權,被黎騙往北京,並乞袁世凱代為殺之。袁其時正在拉攏黎氏,乃不問案情,便將張振武槍殺。張振武一死,黎元洪便完全投向袁世凱,而與原先捧他上台作‘開國元勛’的革命黨,尤其是共進會為敵了。他把共進會說成黑幫、說成匪類,要加以徹底解散和消滅。共進會的成員當然也把黎菩薩、偽君子,恨得牙癢癢的要加以反擊。應夔丞原是張振武的黨羽,因反黎也被黎所‘通緝’,從武漢逃回上海。在同盟會擴大為國民黨之後,應也就在黨部內進進出出,和陳其美、宋教仁、黃興、於右任等高幹,都很熟識。所以在宋死後,國民黨在上海為宋辦喪事時,應竟然也是個熱心幫忙的‘同誌’,當然他地位太低,與總長級同誌是高攀不上的。等到應的東窗事發,陳其美等都大為驚異。殺宋的兇手竟是國民黨自己的同誌。


    當然,自從一九○五年同盟會成立之時起,革命黨陣營之內就一直在鬧窩裏反(且看今日在海外的民運人士),一天也沒有太平過。武昌起義之後,黃興在漢陽吃了敗仗,孫武就領銜通電罵黃。等到孫中山做了臨時總統,黃興奉命遴選閣員時,漢方共進會成員也無一人人閣,那還是在‘共憂患’的時期。如今國民黨選戰大勝,天下在望,‘共安樂’就更難了。因此在袁孫相鬥、外弛內張的情況之下,袁黨想在革命黨內搞個反間組織,他們就‘卯’上了應夔丞了。應與洪述祖有舊,似乎是遠親晚輩,又是原革命黨心髒中人物,而與孫、黃等有隙。應更是深入幫會的黑道中人;與上海的青幫、廣東的洪幫,和長江上遊的哥老會,似乎都有若幹往還。在上海灘頭也頗為‘吃得開’。一經洪氏利誘,應就倒入袁黨,為袁在國民黨中‘臥底’了。


    民國史上第一個特務機關


    如果‘特務’是民國政府裏一種特殊‘建製’的話,應夔丞實在是這行的老祖宗。暗探和秘密警察這類東西,在中國歷史裏,遠在春秋戰國時即有記載。近至明末的東廠,和雍正皇帝的血滴子,都不是什麽稀奇的東西。但是把這些古老的東方封建殘餘現代化,轉型成二十世紀俄國的kgb、德國的蓋世太保,和美國的fbi和cia,那卻是從袁世凱這個簡陋的特務班子開始的。從應桂馨到戴笠,到康生,精益求精,愈來愈可怕;他們的轉型,也是有其階段性的。所以我們要注意‘現代化’(modernization)這個東西的屬性是中立的;它可以為善,也可以作惡。不是凡現代化的東西都是好的。


    根據從應夔丞家中所搜獲的,頗有係統的材料加以分析和組合,我們所知道他這個小特務機關的形成經過,大致是這樣的:在應夔丞有意投靠北京袁黨,來做國民黨的反間工作,袁黨亦有意利用他時,洪述祖乃被派南下作應的直接領導。洪在政府中的地位雖隻是內務部的一個秘書,但他卻是袁世凱六姨太的近親。袁共納有妻妾十五人之多,正式以合法妾侍住在袁家的共有九人;這時從於夫人到五姨太都已年老色衰,不足伴寢,五姨太因長於家務,這時專管袁的日常生活;而六姨太則尚在輪流恃寢之末,還算未完全失寵,枕畔床頭,仍可以替她弟兄拉點裙帶關係。所以洪述祖誇口說他可以晉見‘極峰’,或許也有幾分真實性,他確是有所謂‘通天’底特權的。而洪在那個傳統社會裏是一種下流的宵小,則是可以肯定不移的了;替主子幹殺人綁票、貪贓納賄、拉皮條、找女人,是一種‘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的狗腿子的工作。像袁世凱那種傳統士大夫階級出身的人,‘大太太’的弟兄夥,一般都有相當自尊之心,都不可能替他做這種下流勾當;可是對‘姨太太’的弟兄夥,那往往(注意往往二字)就是他們的專業了。這是中國傳統社會裏所特有的一種社會行為(social behavior);它不是外國人,或轉型後期的,世紀末華裔中青年知識分子,所能輕易了解的了。不過關於洪述祖與袁之第六妾的關係,筆者一直存疑;袁之第六妾姓葉,與袁生有二子三女,並不姓洪。但袁與洪的關係似甚親密,非比尋常;洪為葉之近親,為葉作些金錢外務,則極有可能也,當續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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