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不能不把吃飯看得很重了。


    事實上吃飯在中國,從來就是頭等大事。既是政府的頭等大事,也是民眾的頭等大事。中國人見麵的第一句話,往往就是“吃了沒有”;而中國人每天要做的第一件事,也往往就是吃,或為吃做準備。所謂“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那一件不是吃?即便在全民生活水平空前提高的今天,黨和政府也一再強調“省長要抓米袋子,市長要抓菜籃子”;年節時期的食物供應,更從來就是媒體報導的新聞熱點。


    其實,在中國,吃飯不但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也是一項基本的權利。中國古代中國社會是沒有什麽人權可言的。宰相可能被“廷杖”,縣太爺也可以隨便打小民的屁股。臣民也好,糙民也好,都既無思想權言論權,也無中國權知情權,但都有“吃飯權”。就算是死刑犯,臨刑前也會有一頓飽飯可吃,甚至允許親屬和友人送酒肉到刑場,叫做“不殺餓死之人”(許多英雄好漢便常常利用這個機會劫法場)。在中國人的觀念中,“餓鬼”是最悲慘的一種。不讓臨死之人吃一頓飽飯,簡直比殺了他更不人道。有的地方還有這樣的民間風俗:每年的“鬼節”,即閻王爺放那些無主孤魂出來覓食時,家家戶戶都要大擺宴席,並在門口擺放食品,供“野鬼”們享用,就因為在中國人眼裏,“餓鬼”是很可憐的。


    這也不奇怪,“民以食為天”嘛!沒有飯吃,不要說做人,便是做鬼也不安生。


    這可馬虎不得,也小看不得。處理得不好,就會出亂子,出問題。你看中國歷史上所謂“大治之年”是什麽狀況?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國泰民安。天下大亂和改朝換代的時候呢?肯定是天災中國、連年饑荒、餓殍遍地、易子而食。這時,如果有誰能開倉分糧,那麽民眾就會毫不猶豫地跟他走。所以,李白成揭竿而起,號召天下的口號是“闖王來了不納糧”;朱元璋逐鹿中原,所用策略之一是“廣積糧”。孟子甚至把“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可以有肉吃”當作理想社會的標準。反正,在中國,誰要是能讓普天下的人都“有口飯吃”,誰就是替天行道、奉天承運的“真命天子”,就是既順乎天意又得乎民心的好皇帝。


    因此也可以說,中國的政治問題,首要的就是吃飯問題。任何一個政權,都隻有在解決了吃飯問題之後,才能得到人民群眾的衷心擁護,由“得人心”而“得天下”。其他問題,倒在其次。


    於是,吃飯,就是一個政治問題了。


    正文 第一章 飲食 一 民以食為天 2


    政治與吃飯


    政治即吃飯,這是不少政治家的看法。


    在中國古代的政治家和思想家們看來,平定天下,治理國家,和宰牲割肉、炒菜做飯是一個道理。老子就說過:“治大國者若烹小鮮。”所謂小鮮就是小魚小蝦。烹煎小魚小蝦,當然不能拿一把鍋鏟,上上下下攪個不停,翻亂一氣。治理大國,也應該舉重若輕,以靜製動,切忌有事沒事不停地搞“運動”,瞎折騰,弄得人心離散,民不聊生,一塌糊塗。


    這也不完全是比喻。事實上在中國,搞政治往往就是吃飯,或請客吃飯。至少在餐桌上討論國家大事,歷史就很悠久。比如“周禮”中的“鄉飲酒禮”,就是一種酒宴形式的“政治協商會議”,或者說“元老會議”。依此禮,國君、卿大夫、地方官等,應定期(據說三年一屆)邀請所謂“賢者”、“能者”、“鄉老”、“鄉大夫”等社會賢達舉行酒會,並在觥籌交錯中,就一些大事進行諮詢。上古尊老(老人多經驗)重賢(賢者多智慧),召開這樣的會議並不奇怪,且確有效果。但這種會議非行之於酒會之中不可,併名之日“鄉飲酒禮”,卻不能不說是一種“中國特色”。


    政治既然即吃飯,則會不會吃、懂不懂吃、善不善於處理飲食問題,就關係到會不會做人,會不會做官,會不會打仗,甚至能不能得天下。


    這也是有例的。比如趙國的老將廉頗,為了表示自己寶刀不老,雄風猶在,便曾經在趙王的使者麵前,一口氣吃了一鬥米、十斤肉。因此辛棄疾才有“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詩句。可惜趙王的使者受了廉頗政敵的賄賂,回去後匯報說:廉老將軍的飯量蠻好的,隻是消化係統不太靈光。一頓飯的工夫,上了三次廁所。趙王一聽,便犯了嘀咕。嘀咕的結果,則是廉頗白吃了那麽多米飯和酒肉。


    樊噲的運氣就好多了。因為樊噲是當著項羽的麵吃喝的。鴻門宴上,項羽原本要殺劉邦,結果被樊噲攪黃了。樊噲衝進宴會廳,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而且吃的是生豬腿,簡直就是帥呆酷斃,弄得項羽全然忘記了自己要幹什麽,劉邦也就趁機溜之大吉。劉邦開溜前,問樊噲要不要去告辭。樊噲說:


    “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何辭為?”壯哉樊噲,不愧是能吃善飲的漢子,這見地是何等了得!


    如果說“名將”(廉頗、樊噲)都是自己特別能吃的人,那麽“名相”則多半特別會處理別人的吃飯問題。比如陳平就是。陳平少年時代在家鄉是當過“宰”的。所謂“宰”,就是在酬祭社神的慶典中主持分配“胙肉”的人。所謂“胙肉”,就是祭祀用的牲肉。這些肉當然不會被神們吃掉,所以典禮結束後,要再分給大家吃,以便分享神的賜福。


    這項工作不好做。倘若分配不均,便會引起糾紛,把好事辦成壞事。然而陳平雖然年少,卻幹得十分出色,“分肉食甚均”。於是父老鄉親們便一齊贊道:陳平這小夥子可真會當咱們社祭的“宰”啊!陳平也大言不慚,說:啊呀!要是讓我當天下之“宰”,那麽咱們國家也就和這塊肉一樣啦!後來,陳平果然“宰割天下”,成為西漢的開國元勛和一代賢相。連司馬遷也認為,這不能不追溯到他少年時,在砧板上切肉時所立下的誌向和所表現的才幹。


    社祭的“宰”雖然操刀割肉,畢竟還算是“神職人員”(盡管是業餘的)。商王朝的開國賢相伊尹,甚至很可能就是廚子,墨子就說伊尹曾“親為庖人”。墨子是宋人,宋乃商之後。墨子的話,大概比較靠得住。伊尹這個人身世來歷,史書上說得不太清楚,但肯定出身比較卑微,也許是一介平民,甚或是一個奴隸。《墨子》、《呂覽》和《史記》都說他是陪嫁的“媵臣”。大概伊尹成為陪嫁,主要因為他的烹調手藝。所以陪嫁過來後,就當上了王宮的廚師長,而且很可能不但負責日常的夥食,還要負責祭祀和犧牲。總之,成湯覺得他做的菜的確“味道好極了”,伊尹也就趁機“說湯以至味”。大概是說天下還有比魚肉更美的滋味,那就是平定天下治理國家,同時又說了些諸如“治大國日烹小鮮”之類由此及彼的道理。於是成湯大為賞識,提拔他當了右相。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伊尹以割烹要湯”,“負鼎俎以滋味說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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