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群體意識,也簡單一點說,就是認為每個人都是群體的一部分。群體的利益就是個人的利益,群體的價值就是個人的價值。個人的意誌,必須服從於群體的共同意誌;個人的人格,隻能依附於群體的共同人格。即便吃飯穿衣,也不完全是個人的事。如果是眾人聚餐,就更要“顧全大局”。比方說,在點菜的時候,要盡量選擇大家都愛吃的菜,不能隻顧自己的口味。因為“一人向隅”,尚且“舉座不歡”,倘若隻有你一個人吃得開心,又成何體統?至於各自為政,就更沒名堂。如果各點各的,各吃各的,那又何必坐到一起來?幹脆各自回家或者吃份飯好了。聚餐,不就圖的是大家在一起,體驗群體性嗎?


    不同的思想內核,就造就了不同的文化性格。


    一般地說,以個體意識為思想內核的民族多半性格外向,以群體意識為思想內核的民族多半性格內向。因為個體已是社會的最小單位,實在已無“內”可“向”。隻有向外發展,才能求得生存空間。群體卻有著自己的內部空間。以群體為單位,生存空間界定以後,要解決的就是內部問題,眼睛非向內看不可。所以,中國人性格內向而西方人性格外向,當然也就有著不同的交際方式。西方人見麵,是兩個單獨個體的事情。個體的獨立人格“不可人”,自由意誌“不可犯”。因此必須敞開懷抱,伸出雙手,表示願意建立關係;還必須握手擁抱,相互接觸‘,關係的建立才能得到確證。中國人見麵鞠躬作揖,則另有一番意義。雙手抱拳,表示關係早已確定,大家都是自己人,就像左手和右手,早就抱成了團兒,不必再分彼此,如果把手伸了出去,豈非見外?至於點頭彎腰,則無非表示敬意。因為即便是“哥們”,也有大有小有兄有弟。自己的頭低一點,腰彎一點,也就抬高了對方。大家都禮貌,都謙讓,也就能“群”。


    可見,文化現象是體現著文化內核的。為此,本書特別拈出九種文化現象來進行討論。這九種文化現象,有的是中國獨有的,如人情、麵子;有的雖非中國獨有,卻頗具“中國特色”,如飲食、家庭。現象雖有九種,但“九九歸一”,目的卻隻有一個,即要揭示出中國文化最核心最深層的秘密。


    所以,這些現象,便有一個共同特點,即它們都是我們自己的身邊人:身邊事,是每個中國人熟視無睹、司空見慣、習以為常、見怪不怪的。因為最“尋常”的,也就必然是最“正常”的。文化內核既然是最具綱領性的東西,就一定能見之於最具普遍性的現象。不過,“太尋常”也就難免“看不見”。這就需要分析,需要解剖,需要追根尋源,或者說,需要“破譯”,才能“解密”。


    這,便正是本書要做的事情。


    正文 第一章 飲食 一 民以食為天 1


    吃出來的和做出來的


    有人說,中國文化是吃飯吃出來的,西方文化是中國做出來的。


    這當然“不像話”,也沒什麽“科學依據”,卻也不是全沒影兒。什麽是文化?文化就是人類生存和發展的方式。要生存,要發展,這“飲食男女”四個字是不能不講的。就連動物,都知道不能不覓食,不能不求偶。這是本能。用句文雅的話說,就叫“食、色,性也”,管你張三李四天王老子,都一樣。反正不吃飯,就會一命嗚呼(個體無法存活);不中國,就會斷子絕孫(種族不能繁衍)。不能生存,何談發展,又哪有什麽文化?


    這可是天大的事,擱到誰頭上也含糊不得。


    所以中國便有句老話,叫“民以食為天”。就是說,吃飯這事,有天那麽大,或者直接的就是天。可惜“天”隻有一個,給了“食”,就不好再給“色”了。因此不曾聽說過“民以色為天”的。民以色為天,舉國上下都是“yin夫蕩婦”,那還了得?再說,“飽暖思yin欲”,填飽了肚子才談得上其他。如果連吃飯都成了問題,哪裏還動得了別的心思?


    因此重視歸重視,偏心眼兒卻也難免。大體上說,“飲食男女”這四個字,中國人似乎更看重“飲食”,西方人則似乎更在乎“男女”。西方人會因為一個女人去打仗,中國人就不會。像古希臘人那樣,為一個什麽名叫海倫的女人而發動一場特洛伊戰爭的事,中國人是不會幹的。中國人隻會在打敗了仗以後把責任推到女人身上,讓女人當替罪羊,比如妲己或楊貴妃。中國人打仗也有搶女人的。比如曹操攻破鄴城,曹丕便趁機把袁熙的老婆甄氏“笑納”了。但那是“摟糙打兔子”,捎帶的事。主要任務還是搶飯碗,打人家鍋碗瓢盆的主意,文雅的說法叫“問鼎”。鼎是什麽玩意兒?燒飯鍋麽!


    當然,“問鼎中原”的那個“鼎”,已不簡單的隻是一口燒飯鍋了。作為政權和權力的象徵,它也是一種神器。這事我們以後再說。但用燒飯鍋來做神器和權柄,這就很有些意思,至少說明管飯比管別的什麽更重要一些。男女之事當然也很重要,因此也有用性器來做神器和權柄的,比如“圭”就是。圭,玉製,狀如男根,大小不一。天子所持者日“鎮圭”,一尺二寸;公爵“桓圭”,九寸;侯爵“信圭”,七寸;伯爵“躬圭”,五寸。反正誰的陽器粗壯偉岸,誰的權力就大,地位就高。看來,上古時期人們要解決的,主要就是“飲食”和“男女”這兩件大事。一個“鼎”,一個“圭”,便都好生了得。鼎供在廟堂之上,圭拿在諸侯手中。拿在手中的沒怎麽聽人說要奪,供在堂上的卻老是有人來問,“鼎”的分量顯然要重於“圭”,“飲食”還是比“男女”重要。


    其實不要說神器,就連神,也中西有異職司有別。西方人的神是上帝。上帝是創世神。他創造了世界,也創造了人,而且一造就是男女兩個。這就麻煩。你想,孤男寡女弄到一起,豈有不出事的?果然弄出了些尷尬事體,以至於上帝一怒之下,把他們逐出天堂,罰往人間生兒育女,這才有了人類社會。吃飯的問題,也由人自己想辦法,上帝是不管的。


    中國的神就不同。造人的是女媧娘娘,而且並不單造一男一女,一造就是一大群。造出來以後,老太太就樂嗬嗬地看著他們生育繁衍,自己躺在雲裏霧裏安享那天倫之樂。至於吃飯的問題,則留給另一位“準神”去解決。這位“準神”就是伏羲。伏羲究竟是人還是神,不大說得清楚,大約是半人半神吧!但可以肯定他是一個廚子,或者曾經當過廚子,要不就是“司務長”。伏羲又叫庖犧。庖就是庖廚,犧就是犧牲。主管庖廚和犧牲的,不是紅案就是白案。史書上說他“教民漁獵畜牧”,說了歸齊也就是解決了大家的吃飯問題,自然功莫大焉。於是這個“夥頭軍”和“大師傅”的地位便越弄越高,弄到最後,就連造人的女媧,也居然成了他的太太,甚至還有說伏羲和女媧由兄妹而夫妻者。這就不能不說是把“飲食”看得比“男女”還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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