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人都會自己去走對的路


    我相信凡是人都是會自己去走對的路的,所有的不對都在“我一定要怎麽樣怎麽樣”。這就是說,有些人想借某種權力去壓下別的意思,推行自己的意見;隻信任自己,不信任大家。我以為我們有什麽意思盡管可以陳述;但不應該強眾從我。因為大家本來都是自己能走對的路,如果真要靠我一人去糾正大家,即是已足表明此事之無甚希望。不信任人,是最不對的;人在直覺上都自然會找到對上去。所以知識上人格上的錯處壞處,都是一時的,結果是終久要對的。用強力幹涉,固然錯誤,憂愁這世界要愈弄愈壞,也是錯誤。我信人都是好的,沒有壞的;最好是任聽大家自己去走,自然走對。


    因此我全無悲觀,總覺得無論如何都對。我從來未曾反對過誰的說話。同我極不對的話,都任憑去說,說了有好處的,因為經過了這一步,便可以順次去走下一步。人都是要求善求真的,並且他都有求得到善和真的可能。這話看似平常,實甚重要。許多老先生們看著現在的局麵覺很可悲,就是不信人類是這樣的,實在也就是不信自己了。佛學家多說,任人去走他的路,一定不對;應該教人走佛的路。我覺得人是自然會走到佛的路上去的,不必教他;如其不然,寧願舍佛就人。還有許多宗教家也都如他們那樣說;又有些所謂道德家要講禁惡禁慾等等都是不對的。北大已故教授楊昌濟引過斯賓塞的話,說社會較好於個人,亦即此意。


    第12章 生命的歧途


    昨日閱某生日記雲:“人生有三件事,革命、文學與醇酒婦人,三者得一,亦算值得;三者苟能兼而有之,則人生之願足矣。”又雲:“古人言人生有三不朽:立功、立言、立德;立德乃因以前中國無敵國外患,大家閑散,才來講這鳥事!”這話在從前的人聽到,會要生氣;如何會將立德看為鳥事?在我們則可以原諒他,而加以分析,指出他的錯誤。


    古人之立功立言立德,隻許在其人一生之後由別人來說;不是一個人打算自己將要去立功或立言或立德。如自己考慮要去立功,功定不成;考慮要去立言,言亦必不能立;考慮要去立德,則更成為虛偽。凡有意要去立功、立言、立德,都是不行的。某生把立德看成這樣,那當然隻是個裝模作樣而已;所以他加以藐視而生反感,謂之鳥事。於此我要告訴大家一句話,人生是靠趣味的。對於什麽事情無親切意思,無深厚興趣,則這件事一定幹不下去。如我從事鄉村運動,若沒有親切的意思與深厚的興趣,而隻想著要立德、立功,那簡直是笑話,而且一定幹不下去。立功之人,在他自己不知是立功,到末了由人家看他是立功而已。如有人誤解立功立言立德之說,而自己先打算要去立功立言立德,這是被古人所騙;非古人騙他,而是他自己騙了自己。再如我現在不續娶,雖非以此為樂,亦是甘心情願;倘若要立德而不續娶,那等於由立德而出賣了自己。這最不成功,亦最冤枉不過。


    其次再說革命文學與醇酒婦人。這話亦隻是說說而已;說這話的人,於此三事都不會成功。把革命排列在文學酒色之間,這種革命哪得成功?


    或算不得什麽革命。說這話的人,在革命上實亦不夠格。文學亦是如此。


    隻有超過文學能產生文學;有意乎文學,其為文學反倒有限。因他沒有真的人生,對人生的酸甜苦辣無深刻體會,所以不會產生文學;即有文學,亦難產生極有價值的偉大作品。說這話的人仿佛有一點文人的味道,同時也可以看出其內部力量並不大,所寫的也恐怕隻是一點頹廢的文字而抓不著什麽人生的或社會的意義。至於醇酒婦人,說這話的人亦不會成功。一個人如果打算我將這一生沉湎於酒色裏罷,他勉強去求未必得到。即得到,那意思也很薄了。趣味怕有意追求,追求則趣味沒有了。醇酒婦人隻是一種豪舉,在這豪舉上亦可讓人拍拍掌而已。但這要豪性人碰到機會才有此豪舉,非求可得。如有人說醇酒婦人多麽好,痛快地樂一下吧!其結果可以告訴他:“你一定失望,一定會感覺得索然無味,一定會厭惡棄絕。”就因為原係豪人之豪舉,不能模仿,不能追求;一追求,什麽都完了!所以說:說這話的人亦隻說說而已,在他都不會成功。


    在某生因對立德誤解,由此而生反感,我們從他這反感上看去時,可以看出傳統觀念在他身上很少;從社會方麵來的壓迫,在他身上有力量來表示不服。本來在這時代因襲勢力已經衰退,對個人已無多大壓迫,青年人之反抗亦非難事。但究竟於此還可以看出有點力量,還可以看出高強的不平凡的心理。這是可取的一點。至於對革命文學醇酒婦人的想望,此係從其不健全心理發生的。他大概是感情不舒快,而要求舒快,不覺流露出來。除此之外沒有旁的。這完全屬於一時感情作用,產生不出什麽結果。


    所謂健全心理,是沉著有力的、統一的,不單有感情,而且有理智,有意誌。由此健全心理發出來的念頭,才有力量,才是自由的、統一的。若隻從片麵感情求舒快,其本身方陷於問題中而無法超脫,這不是自由的,這是生命的歧途;值不得我們的同情的。


    第13章 談樂天知命


    古人有許多說話,早先我自以為能領會其意義,其實所領會的極其粗淺。今年過八旬後,感受時事環境教訓,乃有較深領會於心。此一不同,唯自己心裏明白而已,難以語人。今略記之於左;人之領會於吾言者如何,又將視其在人生實踐上為深為淺而不同焉。


    例如50年前舊著《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曾比照“智者不惑,勇者不懼”,指出“仁者不憂”之大可注意,自謂能曉然其意義矣;其實甚淺甚淺。今所悟者乃始與《易·繫辭》“樂天知命故不憂”一語若有合焉。樂天知命是根本;仁者不憂根本全在樂天知命。


    何謂樂天知命?天命二字宜從孟子所雲“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來理解。即:一切是事實的自然演變,沒有什麽超自然的主宰在支配。自然演變有其規律,吾人有的漸漸知道了,有的還不明白。但一切有定數,非雜亂,非偶然。這好像定命論,實則為機械觀與目的觀之合一,與柏格森之創化論相近,不相違。吾人生命與宇宙大自然原是渾一通徹無隔礙的,隻為有私意便隔礙了。無私意便無隔礙,任天而動,天理流行,那便是樂天知命了。其坦然不憂者在此。然而亦不是沒有憂,如雲“憂道不憂貧”;其憂也,不礙其樂。憂而不礙其樂者,天理廓然流行無滯故耳。孔子自己說,“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意思可見。孔子又雲,“五十而知天命”,殆自其其學養功夫到五十之年自家生命乃息息通於宇宙大生命也。


    在平素缺乏學養的我如上所說,不過朦朧地遠遠望見推度之詞。即從如上所見而存有如下信念:一切禍福、榮辱、得失之來完全接受,不疑訝,不駭異,不怨不尤。但所以信念如此者,必在日常生活上有其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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