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也不是格外的事。記得梁任公先生、胡適之先生等解釋人生道德,喜歡說小我大我的話,以為人生價值要在大我上求,他們好像必須把“我”擴大,才可把道德收進來。這話最不對!含著很多毛病。其實“我”不須擴大,宇宙隻是一個“我”,隻有在我們精神往下陷落時,宇宙與我才分開。如果我們精神不斷向上奮進,生命與宇宙通而為一,實在分不開內外,分不開人家與我。孟子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這時實分不出我與他(孺子)。“我”是無邊際的,那有什麽小我大我呢?雖然我們為人類社會著想,或為朋友為大眾賣力氣,然而均非格外的,等於我身上癢,我要搔一搔而已。


    第10章 一個人的生活


    生活是最普泛最尋常的事,草木也生活,鳥獸也生活,小孩子瘋顛白癡諸般神經病者也生活。他們的生活都很容易——並不是說他們很容易生存,是說他們生活的時候很沒什麽疑難。因為什麽沒有疑難?因為他們的生活是用不著拿意思去處理的,若是一個人的生活就難得很。


    他是一個人,你是一個人,我是一個人,我們都是一個人,不是不是人,不是一個以上兩個三個的人,也不是一個以下大半個小半個的人。倘然是一個人,這很難很難處理的事就加在了我們的頭上,擺在了我們的麵前:我怎麽樣去生活?


    我怎樣去生活?倘然我沒有打好主意,我一步都走不了。我應當到大學來作教習不應當?很是疑問。豈但如此,我今天的飯應當吃不應當吃?


    很是疑問。我的眼應當睜開看天看地不應當?很是疑問。並不是不成問題。


    我看見一位伍觀淇先生,他說總沒有打好了這個主意,不知道哪個主意好?一旦得到了這個主意,即或是要他拿刀殺人,他就去拿刀見人便殺,決不遲疑。現在最苦的事隻為沒打好這主意。伍先生的精神我們實在佩服。我願意大家,我尤願意我們少年,都像伍先生這個樣子:第一是打主意,第二是打了主意就去行。我大聲告我少年道:切莫走閉眼路!


    但是伍先生要我們給他一個主意,我們沒有主意給他;我們要大家開眼覓路時,我也沒一條路給大家。質言之:“我怎麽樣去生活”的問題沒有唯一不二的答案,我們隻能告訴人去覓他的路,覓了路如何走而已。大約這要覓路,如何覓路,如何走路,是大家可以共得的;其路則不須共也。


    大約這“我怎麽樣去生活”的問題是少年中國學會的人都打量過一番了。因為我們已經標明了奮鬥的字樣,就這組織“少年中國學會”的事已是奮鬥的實現,大家對於大家本身的生活都不是提起問題加以處理了的麽?奮鬥不是處理的積極進行麽?所以不必再要大家去提起問題。“提起問題”這件事不過是我們對於社會上大多數人所希望的罷了。我常聽見人說要建設民本政治,要改良社會,要提倡新思想,我覺得很難辦。因為什麽?因為現在社會上大多數人都是不拿意思去處理他的生活的,都是不發問的,雖非白癡瘋顛也就幾希的,你就是把民本政治等等東西送到他麵前,他是不睬的呀!必須他發問他怎麽去生活,然後才好告訴他如此如彼。故此啟牖他的思想要他發問在這一般人最為緊要急切。


    我們現在已然在奮鬥,用不著啟牖發問,但是怎樣去實行還是很要緊。因為我們的答案並沒答完畢;或是隻答我目前如此如此,完整的人生觀還沒建立,或我以為完全解答了,他日意思變動了又生疑問。所以一邊覓路一邊走路,一邊走路一邊覓路,是大家的通例,也是很沒錯的法子。


    如此說來,我們就要問怎樣覓我們的路?怎樣走我們的路?這無別的道,就是誠實,唯一就是誠實。


    你要曉得你是已經起了疑問,你對於你的疑問不容不應付,你那唯一應付的法子再無第二,隻有誠實。你如不然,就會有大危險,不是別人加危險於你,是你自己已經違離了寧帖。小則苦惱,大則致精神的變態,如癲狂心疾之類,並非故甚其辭,大家默察可也。頭一層,我問我怎樣去生活?我須誠實的作答。未誠實去答,我一定不信賴這個答,那疑問豈不是始終懸在眼前,皇皇然沒個著落麽?所以非誠實的答不可。如果誠實的去答了,無論這個答圓滿不圓滿,也不得而知他圓滿不圓滿,但是在我已經是唯一不二的了。並不是他一定對,是因我所有的唯有誠實。我沒能力可以越過我的誠實,所以我可以信賴的也不能再過於我這誠實的解答。即或自知未圓滿也是信賴的,因現在我沒有法子信賴別的。有一個信賴的答就過得今天的生活。換言之,倘然我不誠實的答我的問,我就過不得今天的生活。第二層,既答了就要行,覓著了路就要走,走路必須誠實。誠實的去走一條路,就是積極,就是奮鬥。倘然不積極不奮鬥,就不滿我對我自己的要求。因為我問而得答的時候,我就要求如所答的生活,這個要求不是要求別人給我如此一個生活,是我要我如此去生活。如果我去,如果我積極的去,就滿了這要求。如果我不去,我不積極的去,就不滿這要求。


    不滿這要求就沒應付當初的疑問。已經答應了他,又不應付他,比未答應他時還要苦惱。(大家要曉不一定手腳齊忙是積極是奮鬥,凡是一人對自己意思為斷然處置的都是積極,都是很激烈的奮鬥)已經答應了他,又不應付他,在“一個人”不應當有這種事,所以這樣的生活即不能算“一個人的生活”。又誠實的去走路才不會走出兩岐的路來。唯誠實的走路乃走一條路,一條逼直的路,唯走一條路乃為“一個人的生活”。倘然走出歧路來,一隻腳往東一隻腳往西,或者南轅北轍,豈不是一個以上或一個以下的人了麽?那不得為“一個人的生活”也甚明。既看見了路又走差路,其當如何悔恨?不積極的走路,不過消極的未滿自己的要求,走了差路是積極的乖反自己要來,其將如何的苦痛?


    自從起意思的那一天——就是發問的那一天——一個人的生活便已開始,唯有誠實的往前,不容休息休息,不容往左往右往後,永無歇止,隻有死而後已。不是我不容你,你倘然當初不是一個人,是一個小孩子白癡那很容易辦。你已然是一個人,再要他恢復到小孩子白癡已是不可能了。


    你已然起了意思,你要在恢復沒起意思狀態已是不可能了。這生活開始以後,隻有誠實的答問,誠實的走路,一分不誠實立刻就是一分的疚憾。無論你跑到什麽地方,他總追到你,你沒有法子解脫他,除非誠實。不為別的,但緣你已是有意思的人了,不然是白癡了。


    我同你、同他、同我們所有少年中國學會的人,不是已經拿意思去處理自己的生活了麽?從此以後,無有休止的時候,也無有休止的地方了,隻有誠實的往前:我往我看見的那個前,你往你看見的那個前,他往他看見的那個前,俗話叫做“各自奔前程”。除非這“一個人的生活”完了的時候,方才拱手一聲“告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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