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行意誌,滿足欲望(自食色以至道德的名譽),是個人生存的根本理由;個人生存的時候當努力造成幸福,享受幸福,並且留在社會上讓後來的個人也能享受,遞相授受以至無窮。”這些話完全見出那種向外要有所取得的態度,雖然不當把他與貪婪風氣混為一談,但實在都是那一條路子。李先生、胡先生,也通是這般路子;一言以蔽之,總是向外找的,不曉得在自己身上認出了人生的價值。他們隻為兼重“個人”和“社會”,“負責”和“享福”,是其免於危險的一點。如胡先生說小我對以前的大我負責,對以後未來的大我負責,李先生說不當厭“今”,不當樂“今”,應當利用“今”,一類話是也。其實在這條路上無論你把話說的怎樣好,也不能讓人免於流入貪婪,或轉移貪婪的風氣;至於要解決煩悶,奠定人生,那更說不到了。照我說:人生沒有什麽意義可指,如其尋問,就是在人生生活上而有其意義;人生沒有什麽價值可評,如其尋問,那麽不論何人當下都已圓足無缺無欠(不待什麽事業、功德、學問、名譽,或什麽好的成就,而後才有價值)。人生沒有什麽責任可負,如其尋問,那麽隻有當下自己所責之於自己的。尤其要切著大家錯誤點而說的,就是人生快樂就在生活本身上。就在活動上,而不在有所享受於外。粗著指給大家一條大路,就是改換那求生活美滿於外邊享受的路子,而回頭認取自身活動上的樂趣,各自找個地方去活動。人類的天性是愛活動的,就在活動上而有樂趣。譬如小孩子總是要跳動唱鬧的,你如果叫他安靜坐在那裏不許動,幾乎幾分鍾都坐不住。大人也是如此,樂的時候必想動,動的時候必然樂。因為活動就使他生機暢發,那就是他的快樂,並不要向外找快樂。大約一個人都蘊蓄著一團力量在內裏,要藉著一種活動發揮出來,而後這個人一生才是舒發的,快樂的,也就是合理的。我以為凡人都應當就自己的聰明才力找個相當的地方去活動。喜歡一種科學;就弄那種科學;喜歡一種藝術,就弄那種藝術,喜歡回家種地,就去種地,喜歡經營一樁事業,就去經營,總而言之,找個地方把自家的力氣用在裏頭,讓他發揮盡致。


    這樣便是人生的美滿,這樣就有了人生的價值,這樣就有了人生的樂趣。


    樂趣完全是在自己渾淪活動之中。即如吃糖一事,不要誤會樂趣在糖上,應曉得是在吃上,換一句話,就是不在所享受上,而在能活動上。我們不應當那麽可憐喪失自己,去向外找東西,一切所有都在這裏,都在自己身上,不待外求。我們眼看這一般人死命的東尋西找,真是可憐!雖然他們的寶貝就藏在家裏,他卻不自知,走遍天涯那是永遠不能找到的。他們再也不得回家!因為他們已經走入了歧路!陳先生胡先生李先生都還在這歧路上,又怎能指示這些人回家?怎能救轉社會的頹風?所以必須根本掉換過這方向來,如我所說的才得。


    同時在這社會上有一般人恰好與此相反。他們看見旁人那樣的貪婪,那樣的陷溺在肉慾,如此汙濁紛亂的世界,就引起厭惡物質生活的反動,就要去學佛修道,喜歡清靜修行做工夫,如北京的同善社等團體,都是應運而生的,他們的勢力直遍及於外省各縣,其散碎無所屬的高高低低各種求道者更不能計數。去年我在南京上海見這樣的事真是很多很多,學生中也有如此的,這都是因為找不出一個合理的人生態度出來,也就是不知道要怎樣生活才好。常有是一個貪婪的官僚同時就是一個念佛講道的修行者,尤其可以見出他得不著一條路的可憐樣子。這兩條路同樣是違離了人類本性的,人類的本性不是貪婪,也不是禁慾,不是馳逐於外,也不是清靜自守,人類的本性是很自然很條順很活潑如活水似的流了前去。所以他們一定要把好動的做到靜止,一定要遏抑諸般本能的生活,一定要弄許多矯揉造作的工夫,都是不對的,都不是合理的人生態度。然如果照陳胡李諸先生的話去教導他們實在是不中用,完全和他們心裏事情不相幹。他們並不能因此有什麽啟發,得到什麽受用;此容後說。


    我們粗著一點觀察,現在社會上的人是如此情形了,我還要對於我們青年有一種較細的指導。據我所見,我們一般青年真是可憐憫,像是大家都被“私的絲”纏縛了一身,都不能剝掉這種纏縛,超出私。


    第5章 合理的人生生活


    這個問題似乎是人人都當留意的,無須解釋。但是在什麽時候的人最要求解決這個問題呢?這在青年時代,尤其較優秀的,愈覺這種尋求的急切。我在中學時即如此,有幾個朋友也如此。後來到北大,那邊有幾個同學也如此。都是感覺煩悶,因而發生種種奇異的思想,甚至自殺。恐怕這邊諸位中或者也許有這樣的。所以把這個問題略說一下。


    大約要說這個問題,與生理心理方麵很有關係。一個人身體發育將要完全的時候,不知不覺有種種不寧貼的情境。過了這一陣即將漸漸復歸平靜;或是問題稍得解決,亦可漸歸平靜。大約天資較高的,此等現象較甚。據我個人的經驗,在這時候,很想求得自己所要求的人生生活,很想打量打量,不願模模糊糊的過下去。此中多少含有一點與眾不同的意思,很容易看著庸眾生活的討厭。此時出世思想甚易萌動,有許多朋友都如此。要遁跡空門。這種念頭大約在自殺念頭以前。總之他願意與別人不同一點,不一定拘什麽方式,如想成英雄偉人也即是。這在男青年格外的多。想出世多少是不合理的,但除非最親切的師友,不容易勸轉這種念頭。凡是特殊的生活,其性質總帶不合理的意味,如想求道求仙或成偉人等等。這與知識關係較少,與情誌方麵關係較為深切,所以由特殊人生生活的傾向到合理的人生生活之轉變,很非旁人所能為力。雖然也有永遠持其特殊人生生活態度,但大多數都能由激越轉入平實,這實在是好現象。


    由激越轉入的平實,方為真正的平實,否則恐怕是凡庸。


    凡是想做特殊生活的,根本都是一個淺。他太重視大人物,很為大人物所引誘。不但這個,無論什麽財貨、聖賢、仙、佛、功業、學問,隻要看上一樣東西,便都是一個淺。我們希望人人都有圓滿的生活,如果你要做特殊生活,便是希望有加於人。這根本是侮辱自己的人類,凡是人類都應是一般的,我們隻應求一個“人的圓滿”,同時也希望人人都得一個“人的圓滿”。如果聖人的意義是超加於常人的,那聖人也就是不必要的。


    我們心目中的聖人,隻是一個“人的圓滿”。又平常人喜歡講道德,在吾人意思,就是合理的生活,如果以為道德是超於常人的,我們就也同樣的排斥。總而言之,激越是我們所歡迎,但希望他能歸於平實。


    我們說別的生活不合理,那麽,合理的生活有沒有其積極的主張呢?


    有的。方才說,沒有一物可以看得上,這就是沒有安排計較,這就是合理的人生生活。我們隻應順著我們的本性去走。這須待解釋,就是要問,吾人在生活中是怎麽回事?何以使我們如此而不如彼?這個支配我們行動的心理作用,是直覺而非理智。我們平常所傾向的,多是合於我們脾胃的意味;所以能領受這個意味的,就是直覺作用,不是理智作用。如果看得上一種東西而安排計較著去走,就會漸漸違離了我們原來生活的路子。說淺顯一點,就是,粗莽而任天真的人,生活比較是合理的。若處處抑製情感,事事安排計較,反到錯誤愈多。我們所謂道德,決非先有客觀的道理存放在那裏,然後我們人遵循著去走。這種客觀的道理,是沒有的。我以為隻要任聽直覺的衝動,想做什麽就做什麽,都是對的。各時代各地方都有道德倫理等等的名詞,但我們求其根本基礎,差不多全在直覺,就是平常喜歡說的良心。譬如某人作了一件好的事情,我們看見或者聽人稱道,便立刻有欣羨讚嘆之感,甚或感極墮淚,這是什麽緣故呢?這就因為我們自己根本上喜歡這樣,不是誰人能教給我們的,這是一種本能。理智是待教的,直覺不待教——道德不待教。要求合理的生活,隻有完全聽憑直覺。又如聽見惡人做惡而憤怒,粗莽的就恨不手刃其人,其感情較常人格外激烈,因為他比較少受社會上種種複雜習俗的薰染,所以他的天生的反感格外容易引起。隻有完全聽憑自己真實的真誠的不自欺的直覺,才有合理的生活。最對的莫過於自己直覺的認識。但如何使直覺為真誠的,很應注重。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的人生哲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梁漱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梁漱溟並收藏我的人生哲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