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想當然。


    前麵說過,文明是液態的。液態的文明,猶太像油,西方像酒,伊斯蘭像奶,中華像水。水,是開放的、兼容的、平和的,原本純淨而素樸。純淨,故天下皆能與之相和;素樸,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美。


    的確,上善若水。什麽信仰都沒有,反倒有可能容得下所有的宗教、所有的信仰。你要信上帝嗎?可以。你要信真主嗎?可以。你要信佛祖嗎?可以。你要我跟著你們信這個信那個嗎?也可以。反正祭神的時候,我們不過權當他存在(祭如在,祭神如神在)。這神叫什麽名字,是哪個教的,根本無所謂。


    於是前有三教合流(儒、道、釋),後有五族共和(漢、滿、蒙、回、藏)。中華文明的大發展,中華民族的大團圓,就這樣實現。


    南宋到明初五六百年間的中國福建泉州,甚至為世界各民族的宗教,創造了一個和平共處的環境,相互交流的平台。當時的泉州,方圓三裏之內,佛寺(佛教)、道觀(道教)、神廟(印度教)、教堂(基督教)、清真寺(伊斯蘭教)、禮拜寺(猶太教),還有祭祀孔子的文廟、祭祀關羽的關帝廟、祭祀媽祖的天後宮,六大宗教九種廟宇比鄰而立,幾近摩肩擦背。摩尼教的糙庵雖然不在這三裏之內,卻與華嚴寺共處同一山頭,隻不過“你在這邊,我在那邊”。


    ◎泉州,位於中國東南沿海的福建省,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海上交通自古就非常發達,是古代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與一百多個國家和地區通商。同時,世界各大宗教也隨著經濟和文化的交流而傳入泉州,使它成為一座具有世界性宗教文化特徵的城市。


    山頭可以共享,寺廟也能。比如開元寺是佛教的,裏麵卻有道教和印度教的神像,侍立在佛祖兩旁的則是黑人。真武廟是道觀,卻同時供奉佛像,還專為穆斯林辟出一塊做禮拜的地方。不同宗教的信徒甚至可以在同一個地方舉行各自的儀式,你拜你的,我拜我的,沒有衝突,隻有祥和。


    這是怎樣的一種文明奇觀!


    能創造這種奇觀的地方,豈非有著內在的神奇力量?有這樣神奇力量的民族,豈非應該為所有文明的對話,搭建一個開放平台?盡管這個平台,也隻是將來建立起全人類共同文明的一個過渡和跳板。


    那才真叫“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事實上,當今世界需要的,正是這樣一個開放平台。這個平台,也隻能由沒有宗教和信仰的文明來搭建。沒錯,信仰是個好東西。一個人真有信仰,就不但會有底線,還會有境界。一個民族真有信仰,則不但會有凝聚力,還會有持續性。這可以由歷史來證明。歷史上的文明,有的無宗教,如希臘;有的多神教,如印度;有的一神教,如伊斯蘭。結果怎麽樣呢?無宗教的曇花一現,多神教的偏安一隅,一神教的走向世界。


    顯然,隻有一神教的信仰,才是真信仰;一神教的文明,才有世界性。因為多中心即無中心,多信仰即無信仰。真理隻有一個,信仰也一樣。


    因此,一神教和有信仰的族群,往往更有“文化自覺性”和“文明使命感”。西方人甚至認為,創造文明是人對同類的必履之職。這當然同樣是好事。問題在於,世界上的一神教並非隻有一家,唯一的神也就並不唯一。這下麻煩了。你也有使命,我也有使命,你也有信仰,我也有信仰,而你我的使命和信仰又是格格不入的,這又如何是好呢?退讓?那我的就不叫使命不叫信仰。不讓?可不得打起來。所謂“文明的衝突”便由此而生,盡管衝突的背後有利益的驅動。


    這時,中華文明便應該有所作為了。


    中華在人類文明中的位置不來自信仰,而來自歷史。是的,其他直接從原始社會誕生的第一代文明都湮滅了。現存的文明中,世界性的西方和伊斯蘭,地區性和民族性的斯拉夫、非洲、拉美、印度、日本,都有宗教和信仰的背景。從史前時代直接誕生,沒有宗教和信仰,卻又有世界性,而且能長期延續的,隻有中華文明。這是全世界的唯一。


    如此獨一無二,不能不讓人懷疑是歷史出於文明的意誌而埋下的伏筆,也不能不讓人重新思考文明是什麽,宗教和信仰的意義又是什麽。是啊,人類為什麽要有宗教呢?是因為要有信仰。為什麽要有信仰呢?是因為要有核心價值。有價值和價值觀,才會有精神和方式。由此創立的文明,也才可持續發展。可見信仰也隻是手段和載體,核心價值才是關鍵。它是如此地至關重要和不可或缺,以至於必須借用上帝或安拉的名義,以神諭的方式說出來。


    這就是信仰的秘密。


    現在事情十分清楚。我們民族能不能實現偉大復興,進而擔負起天下的興亡,關鍵就在核心價值觀。沒有核心價值,或者價值觀不恆定,經濟再發達,也隻能是“身強力壯,東張西望;錢包鼓鼓,六神無主”。


    然而這裏麵恰恰有麻煩。


    麻煩並不奇怪。因為沒有宗教信仰的民族,確實較難保證價值觀的恆定。回顧歷史就知道,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先前也曾有過全民共識,比如“三綱五常”和“階級鬥爭”。前者適應於小農經濟,後者適應於計劃經濟。所以,辛亥革命以後,儒家倫理可以充當“維持會”;改革開放以前,鬥爭哲學可以充當“糾察隊”。可惜時至今日,它們都必須下崗。這不僅因為我們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更因為三綱五常和階級鬥爭,都不是全人類的共同價值。


    顯然,倒退是沒有出路的,唯一的辦法是重建,重建中華文明的精神內核。


    中華民族到了最關鍵的時刻。


    在這個關鍵時刻,我們有必要重新發現自己。打鐵還得自身硬,看得清自己才看得清世界。是啊,為什麽在史前時代,我們跟世界各民族走著相同的道路,一到文明時代就分道揚鑣?走上獨特道路的中華,為什麽會在其他古代和古典文明隕落之後或之時,反倒如日中天登峰造極,然後又盛極而衰卻衰而不竭?是什麽在導引著我們的步伐,又是什麽在頑強地支持和維繫著這古老的文明?如果我們的道路命中注定有如黃河九曲十八彎,那麽,大海在哪裏,又是什麽樣?


    所有這些,都可以歸結為一句話——


    三千七百年以來,我們的命運和選擇。


    是的,命運和選擇。鴉片戰爭前,多半是命運;鴉片戰爭後,我們開始選擇,而且是在世界歷史和國際社會的背景下選擇。因此,重新審視三千七百年,首先要有全球視野和現代史觀,其次要有科學態度和價值體係。如此,我們才能看清“世界文明中的中華文明”,找到“中華文明中的共同價值”,明白“未來世界中的責任擔當”,也才能理解文明的意誌,明確中華的位置。


    這就是“易中天中華史”的任務。


    本文關於伊斯蘭文明部分,承蒙米壽江、哈全安兩位先生指導和審閱,“文明求同,文化存異”係引用馬未都先生觀點,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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