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的是他對於事業如宗教徒那樣虔誠而堅定的信念。他高高的顴骨上麵,一雙黑亮的眼睛閃爍著貧賤不移的光芒:“我可以拋棄一切,隻要數學!”為了他心目中那神聖的數學,張廣厚可以忍受一切,當他的神思在數學王國遨遊的時候,他可以把一切忘卻!騎車上班的路上,他在思索;懷抱嬰兒唱催眠曲的時候,他在思索;淘米做飯的時候,仍然在思索。他會突然扔下切菜刀,急急忙忙地去尋找紙筆;他會在炒菜鍋裏油沸之際,突然轉身去演算數學。“爸爸,鍋燒著了!”女兒在驚呼,他如夢方醒!


    也許正是這忙亂的節奏、擁擠的鬥室,造就了他獨特的工作習慣。他很難在那張全家人共用的兩屜桌上踏踏實實地用功夫,反而覺得在夜深人靜之時,躺在他那張單人床上,頭腦才格外清醒,徹夜不眠,輾轉反側,那是他的最大享受!


    張廣厚正是在這陋室中做出了驚人的成就。他的妻子——一位麵色蒼白、形容憔悴的中年婦女,清清楚楚地記得,在丈夫潛心寫作學術論文的時候,是怎樣忍受著貧困的煎熬甚至忍受著飢餓。他拿著論文的初稿去請教導師,早晨離家之前隻能喝一碗棒子麵粥。在老教授的容廳裏一坐幾個鍾頭,那點兒棒子麵粥早就頂不住了,他想抽支煙壓製一下食慾,兜兒裏的那盒價值一毛九分錢的“戰鬥”牌香菸卻拿不出手。也許老教授看出了他的神色異樣,也許聽到了他的飢腸轆轆,及時地中止了他們之間那嚴肅而又熱烈的理論探討,說:“你餓了吧!中午就在這兒吃飯吧!”隻有廣厚和他的妻子知道,那餐午飯吃的是什麽滋味兒!


    妻子記得,一九七八年的春節,她和廣厚是怎樣過的那個“馬年”。大年三十一早:廣厚就把孩子都打發到堂兄家去“過年”,他自己則拉上妻子幫他查資料、校文稿,在年頭歲尾作學術的“衝刺”,從早上六點一直忙到大年初一的淩晨,終於把五萬字的論文完成了。此刻,北京城萬家燈火,鞭炮齊鳴,家家團圓,普天同慶,而在數學家張廣厚的寒寓裏,夫妻兩人這才想起來吃一點兒前天的殘湯剩飯。隻有廣厚和他的妻子知道,那頓“年飯”吃得多香!


    那時,他已經“成名”了。


    正文


    出不入兮往不返,


    平原忽兮路超遠。


    ……


    帶長劍兮挾秦弓,


    首身離兮心不懲。


    ——屈原:《九歌?國殤》


    出師未捷身先死,


    長使英雄淚滿襟!


    ——杜甫:《蜀相》


    危險信號:新星早殞、棟樑先折、他們沒有晚年。這是一種什麽“奇異方向”?


    一九八七年二月十日,北京。


    春寒料峭,春草吐青。一元復始,國秦民安。丁卯年的春節剛過,空氣中還飄散著鞭炮的硝煙:元宵節在即,街頭的攤商爭售白生生的湯圓。人們沉浸在節日的歡樂之中。


    遠離城區的八寶山革命公墓,人生的最後一站,生者與死者分手的場所。一派肅殺,滿目蕭索。大禮堂中,沉重的哀樂被數百人的哭聲所淹沒。人們肅立著,垂下痛苦的頭顱,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他們當中有中央領導人和名聞遐邇的科技界專家、權威:方毅、宋健、周培源、錢學森、盧嘉錫、嚴東生、周光召……禮堂正中和兩側擺滿了花圈,下款署著一個個如雷貫耳的名字:萬裏、嚴濟慈、張勁夫、茅以升……黑色的布幔上,懸掛著死者的遺像,一張蒼白清瘦的臉,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滿頭青絲。與送葬行列中的那些白髮老者相比,他還那麽年輕!在他的麵前,白色的輓聯上令人觸目驚心地寫著:


    新星早殞……


    棟樑先折……


    是的,他是一顆燦然升起的新星,一根頂天立地的棟樑,但是,卻突然殞落了,折斷了!舉世矚目的數學家張廣厚從此離開了他的數學王國,離開了他的祖國和人民,年僅五十歲!


    學部委員、中國科學院數學研究所所長楊樂主持遺體告別儀式。痛失戰友、痛失英才,他泣不成聲,“遺體”兩個字,怎麽也說不出口!廣厚,你正值才華橫溢、奮發有為的中年,我不敢相信麵前的你竟已是“遺體”!


    對這篇報告文學的讀者來說,張廣厚的名字毫不陌生,因為它早已傳遍了中國和世界。


    一九六二年,張廣厚以優異成績畢業於北京大學數學力學係,同年考入中國科學院數學研究所,成為著名數學家熊慶來教授的研究生。從那時起,他與楊樂長期合作,在整函數與亞純函數值分布理論方麵取得了卓越的成就,並係統化地寫成專著《整函數和亞純函數理論》,從而震動了全人類的數學界!“虧值、漸近值和奇異方向”是函數論中三個重要概念,芬蘭著名數學家、近代函數值分布理論的創始人奈望利納早在一九二九年就曾意識到虧值和漸近值之間有某種關係,並且猜測:虧值也是一個漸近值。但十年之後,他的猜測被否定了。近四十年來,國際上許多著名數學家都在反覆思考這個問題,他們力圖證明這三個概念之間的差異,但都沒有取得成功。張廣厚和楊樂認為:前人辛辛苦苦地試圖證明三個概念之間的差異,之所以欲速不達、白費力氣,癥結在於“南轅北轍”;他們恰恰“反其道而行之”,去尋找三者之間的聯繫。他們用了十年時間,砥礪琢磨,鍥而不捨,終於成功了!在瑞士蘇黎世舉行的國際數學分析會議上,他們發言之後,奈望利納激動地作了長篇評論,他說:“我的猜測被否定了。我猜測的關係是假的,現在你們成功地證明了它們之間的關係,這是一項高質量、富有成果的工作”,“我認為,現在歐洲數學家們應該向你們學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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