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三月初二日,他在日記中寫道:“日中,閨房之內不敬。去歲誓戒此惡,今又犯之,可恥,可恨!”青天白日,曾國藩又起色心,大概歐陽夫人不樂意,曾國藩惱羞成怒,沒有給夫人好臉色看。


    ……


    如此等等,好色的貓爪時不時探將出來,被他自己劈頭蓋臉痛斥之後收縮回去,沒多久又故態復萌,做出禽獸不如的事情來。


    他意識到吃煙的壞處,遂立誓戒菸。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九月初一日,他在日記中寫道:“是日早起,吃煙,口苦舌幹,甚覺煙之有損無益,而刻不能離,惡濕居下,深以為恨。誓從今永禁吃煙,將水菸袋捶碎。因念世之吸食菸癮者,豈不自知其然?不能立地放下屠刀,則終不能自拔耳。”他菸癮很大,要戒掉談何容易。一年過去了,吸了戒,戒了吸,還是一個隱君子。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一日,他在日記中再次立誓:“客去後,念每日昏錮,由於多吃煙,因立毀折菸袋,誓永不再吃煙。如再食言,明神殛之!”殛,是“殺死”之意。意思是說,若再不戒菸,就讓神明奪去他的性命。盡管立下惡誓,戒菸之事,卻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第二日,他寫下戒菸的痛苦感覺:“乃以初戒吃煙,如失乳旁(彷)徨。”將戒菸痛苦喻為嬰兒斷奶,形象準確至極。此後第七日,他再次寫下戒菸的痛苦感受並鞭策自己:“自戒菸以來,心神彷徨,幾若無主,遏欲之難,類如此矣!不挾破釜沉舟之勢,詎有濟哉!”次月十六日,他再度立誓,將戒吃煙放在三戒之首。如此這般,一年多時間裏,幾度立誓,自我痛咒,歷經痛苦而漫長的過程,他終於戰勝自我,永別煙槍。


    他還發現自己有喜歡扯談、說話刻薄、愛揭人短的毛病。他在日記中反省說:“與同人言多尖穎,故態全未改也。”友人岱雲也對他提出忠告,“言予於朋友,每相恃過深,不知量而後入,隨處不留分忖,卒至小者齟齬,大者凶隙,不可不慎。又言我處事不患不精明,患太刻薄,須步步留心。”他在日記中時常切責自己與人說話太多、閑扯誤事,心氣浮囂,妄語扯談。“心愈浮,則言愈繁,而神愈倦”,心浮氣躁,為修身養性、專心治學之大敵。因此,他又立下惡誓:“以後戒多言如戒吃煙。如再妄語,明神殛之!”


    在痛苦修煉中,在靈與肉的搏殺中,曾國藩向著籠罩著光環的前賢榜樣走去,一步步靠近這些光環,試圖擁有這些光環。


    若不是時局發生大變亂大動盪,曾國藩會順著慣性走下去,鑽研學問,修德養望,同時步步高升,升尚書,或督撫,爬上殿閣大學士高位,在仕途上順順溜溜、平平穩穩,榮耀一生。


    但是,聲勢浩大的“長毛作亂”,改變了曾國藩的人生軌跡。


    大轉折之後的曾國藩,要用書生的肩膀,頂住王朝嘎嘎傾墜、岌岌可危的棟樑。此前的曾國藩手不釋卷,是斯斯文文、養尊處優的朝中大員;此後的曾國藩舞槍弄炮,遍嚐世事艱辛、歷盡沙場兇險,成為統兵殺人的兵頭。


    扶傾定危(6)


    高冕


    然而,沒有讀書應試當高官奠定的基礎,沒有那番苦攻深悟、身體力行程朱理學的修煉,沒有在京十幾年對官場高層的深刻了解,沒有這些年裏織成的人才網和關係網,就不會有茲後扶傾定危的曾國藩。


    鹹豐二年(1852年)六月十二日,四十一周歲的曾國藩被欽命為江西鄉試正考官。七月二十五日,他抵達安徽太和縣境內小池驛時,驚聞母親江氏於六月十二日逝世噩耗,幾欲昏厥,稍稍定神,立即給鹹豐帝寫了一道奏摺,請求江西正考官另行換人。隨後改服奔喪,於八月二十三日返回老家湘鄉白楊坪。


    洪秀全率領的太平軍,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日(1851年1月11日),在廣西桂平縣金田村正式發動起義,宣告討伐清廷。鹹豐二年,這支兩萬多人的隊伍,圍桂林、破全州、占道州、奪郴州,出廣西,入湖南,一路北上,銳不可當。七月二十八日,太平軍圍攻長沙。當時的長沙城,寬五裏,長十裏,周長二千六百三十九丈。太平軍兵力太少,一時難以合圍長沙城。清軍趁機調集六萬軍隊保衛長沙。太平軍先後四次炸塌長沙城牆,但都未能奪取該城,由於久攻不克,軍中油鹽斷絕,太平軍於十月十九日撤離長沙城。這年底,太平軍攻入湖北,用地雷炸塌武昌城牆,攻占起義以來的第一座省城。


    清廷對太平軍的建迅猛發展和清軍的軟弱渙散非常震驚,急忙採取應對措施,令各省興辦團練,訓練本地鄉勇民兵,協助官兵維持當地治安。湖南方向,鹹豐帝想到了奔喪在籍侍郎曾國藩。鹹豐二年十一月底,鹹豐帝頒諭湖南巡撫張亮基:“前任丁憂侍郎曾國藩,籍隸湘鄉,聞其在籍,其於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著該撫傳旨,令其幫同辦理本省團練鄉民、搜查土匪諸事務,伊必盡心,不負委任。”


    這道上諭從紫禁城發出,在路上走了十三天,落到一身素服的曾國藩手中。對此,曾國藩很有顧慮。母親屍骨未寒,這個時候“墨ù尤幀保怕招天下人恥笑。當時,官員死了父母稱丁憂,明文規定,不論什麽官員,死了父母都要解職回鄉居喪,在家守製盡孝三年(實際為頭尾相接的二十七個月)。如果該官員工作確實無合適人選可以替代,經皇帝特批,也可在任守製,稱做“奪情”。但曾國藩知道,喪期仍然當官做事,極可能招致言官彈劾、輿論抨擊。康熙朝寵臣李光地死了母親,被康熙帝“奪情”,沒有回家守製盡孝,就遭到禦史的猛烈彈劾。曾國藩篤信理學,十分重名節,視“孝”為人臣大節,又了解有關歷史掌故,知道“奪情”終為士林詬病的可怕結局,因此起草了一份上疏,竭力請求皇帝讓他在家守製。但這份上疏寫成後沒有發出去。十二月十五日,他接到巡撫張亮基來信,獲悉武昌已於該月初四日落入太平軍手中,對自己守製服喪產生動搖。武昌陷落,很可能導致長沙不保。巢空傾覆,焉有全卵?哪一天湖南落入太平軍之手,曾國藩怎能為母盡孝守製?這一日,摯友郭嵩燾趕來弔唁曾國藩母親,官轎走了一百三十裏地,到白楊坪已是深夜。但郭嵩燾毫無倦意,與曾國藩秉燭長談,而後又與曾父反覆交談,引經據典,規勸曾國藩改變主意,抓住時機,施展抱負,盡忠皇帝,保衛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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