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了半晌之後,常秋的心裏算是有了底。這帳冊裏條目清晰,款項也都對得上,雖是用了不少暗語代號,但作為內行人的常秋閱讀起來卻絲毫不費力氣。劍眉星目的翩翩少爺嘴角輕揚,那羅掌櫃果真是老江湖,在這些方麵顯然是靠譜得很。


    據帳目上所言,這會兒庫房中的餘鹽還有一百三十五袋。常秋輕聲喚夥計拿來硃筆,親身盤點了一回,每點完一袋便用硃筆在布袋上寫個淩亂的“杜”字,然後讓夥計將鹽袋抬去那正在挖坑的曬穀場。兩個時辰後,這庫中所有的帶這大紅“杜”字的袋子便都按著常秋的吩咐整整齊齊地排在了那三尺深的大坑的周圍。


    “杜少爺,咱接下來要做些什麽?”待環顧完四周,羅掌櫃的神情似乎也鬆快了些。他弓著身子來到常秋身邊,嬉皮笑臉。


    “把這些鹽全倒進坑裏,然後澆上水填平土便是。這就開始吧。”


    然後,這些包裝齊整的鹽袋便被拆了封、撒入坑中,一時間,漫天揚塵,空氣中盡是那鹹鹹澀澀的味道。常秋受不慣這鹽塵,早便提起了胳膊用寬大的衣袖擋起了口鼻。可那羅掌櫃卻仿佛毫不在意,他甚至更走近了些,在那漫天鹽塵裏抬起雙臂,似迎著雪花般仰頭望著那白花花的粉塵,口中喃喃,笑得詭異。


    常秋垂首,麵有苦笑。這掌櫃必是受了刺激吧,也難怪,看著自己的心血就這樣在麵前化作黃土,怎可不心痛?心痛的又何止他一人?可為了幾十年的家業,這會兒不得不做出些犧牲。隻要安然度過這一劫,未來還不是無量之途嗎?


    一缸一缸的清水漸漸澆滅了飛舞的塵,土坑中白色的小顆粒也逐漸溶於水中、消失不見了。待鹽全溶掉後,大夥兒又馬不停蹄地填起了土。至傍晚天暗時,那巨大的土坑幾乎已經填平,隻是麵上還有些起伏不平整,且新填的土尚柔軟潮濕而已。反正這兒的少有人來,白天日光也足,且隻是曬穀不用播種,不出幾日便一切如舊、不露痕跡了。


    在這大工程漸入尾聲時,忽有個小夥計從前堂跑來在羅掌櫃耳邊說了幾句話。看見常秋探詢的目光,那掌櫃倒是主動上前道出了原委——方才有幾個官兵來敲米行的門,說是上頭派來查驗倉庫的,不過機靈的小夥計倒是以掌櫃的不在為由給推託了。


    “哦?竟然這麽容易便推託了?你那機靈的小夥計到底是用了怎樣的由頭?”常秋看起來饒有興趣。


    聽了這問題,羅掌櫃好像不太自在。他撇了撇嘴,斜睨了常秋一眼,語氣淡淡:“我羅某人在京城住了幾十年,家眷宅子均在此地,想跑也沒那麽容易不是?人不在米行也不在家中,偶爾出去喝個花酒還不成麽?難道他們還會尋去青樓?”


    “有趣!有趣!”常秋麵上樂嗬,可心裏完全沒有輕鬆之感。他們已經開始行動了,自己必須要更快些才行。


    ☆、小姐(2)


    是夜,客棧。


    常秋正低頭閱讀著新到的家信,麵色凝重。雖說這幾日未有新的事案,可父親那邊也在為銷毀各個倉庫中的私鹽而勞思費神。其他地方還不打緊,靠海的往海裏一倒,靠山的往山裏一埋便是。唯有那聊城的幾家大倉庫,官府那兒盯得緊緊的,稍有風吹草動便會落入他們的眼,於是必須小心再小心,規劃得精細再精細。隻可惜自己人在京城,出不得半點力。不如早些完成手頭上的事兒,然後早些回家。


    “小離,幫我去城東那家米行送個信兒,就說我明日一早要去查倉。”


    “這個……”看著少爺此刻的疲憊模樣,小離頗有些心酸,“少爺今兒個都忙了一整日了,累成這樣,不若歇息一天再去查倉吧。城東那間米行又遠得很,在烈日底下走一趟來回也足夠累人了……”


    常秋抬起頭看小離,眼眸閃亮:“你的少爺可不是那些隨隨便便就會累倒的人。趕緊去送信吧,我們的時間本就不多,決不可浪費一刻。”


    小離匆匆出門,未想到卻撞上了剛回到客棧的畫扇。他也沒打招呼,隻是隨意地點了點頭,便飛快地消失於夜色之中了。


    而畫扇也未介意,隻是款款走到常秋身邊,隨手攬起了曳地長裙的擺兒,優雅地坐了下來。


    常秋忽一愣,何時開始這女子竟也顯出大家閨秀的範兒了?果真是佛靠金裝人靠衣裝,換過衣著和妝容後,這麽一眼看上去,畫扇還真像那些從名流家族中裏走出來的富家小姐。


    正當常秋目不轉睛地望著眼前的女子愣神時,卻忽聞耳畔傳來了幽幽地嘆息:“時間緊迫,是麽?”


    “我們方才說的,你都聽見了?”常秋別過頭去,小心地折起了那封滿是暗語的家信。


    “也未曾聽得真切,寥寥幾語罷了。”這倒是真話,畫扇的確未聽清楚。這幾日在元城府上瞧著官員們進進出出忙裏忙外地安排規劃,畫扇的心中總是七上八下。她也曾暗暗打探過,多少知道這一出是確如爹所說,不過是些生意場上的事兒。既然不是傷人偷盜、大奸大惡,她自是不希望常秋在案子裏受到牽連。就當是女子見識短淺,不過是多賺少賺些銀子的事兒,何必這般勞師動眾、說不定還得搭上牢獄之苦呢?


    “常秋,可有什麽是我幫得上忙的?”


    常秋搖了搖頭,可心卻似暖陽:“這本就是男人的事,怎可能讓你操心?”


    他的目光明亮而清澈,似幹淨卻深不見底的湖水般令人著迷。而畫扇隻是定定地看著,越看越沉醉,越看越傾心。隻願你常保著這般笑容,這般坦蕩,安然無恙便好。


    哪怕要自己為你做些什麽。


    畫扇忽展開了如鮮花般明媚的笑容,讓一旁的常秋有些措手不及。他不明就裏,卻不知從何問起,索性便也不言語,就這麽靜靜地坐著瞧著,直到女子害羞立起,背過身緩步離去。


    清風拂過。翩翩長裙隨風舞,步步曳動男兒心。


    翌日,趙府。


    元城正在書房皺著眉頭看案卷,忽聞兩下清脆的叩門聲,知道是畫扇到了,便清了清嗓子柔聲道:“進來吧。”


    穿著淺藍色染花長裙的女子推門而入,未曾坐下,卻安靜地繞到元城背後。待元城發現時,兩隻小拳已經在自己肩頭輕輕落下,不緊不慢,恰到好處。幾個時辰以來的疲憊仿佛一掃而空,元城放下了手頭的紙筆,麵上的皺紋也隨著笑意皺起得越發明顯。


    有多少年不曾受過這般待遇了?上一個像這般心甘情願為自己捶背的人,好像還是她的娘親素頎吧。而自己那夫人是官家小姐出身,待人從來隻有驕傲,哪會如此屈尊服侍自己呢?至於夫人生下的兩個孩子,自然是隨著娘的言傳身教,家裏家外都動不動便擺出少爺小姐的譜兒,眼裏隻有自己,哪會想到別人?這些年來,自己總是忙著朝堂之事,於是無暇教管他們。而孩子們也樂得自在,整日在娘身邊瞎鬧瞎折騰,尚未學會人事,轉眼便長大了。這都是自己的過錯啊。


    “爹,是又遇上棘手的案子嗎?”看著元城又漸漸皺起的眉頭,悉心捶著背的畫扇關切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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