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不過還有木材的價錢,和農作物在柏哈換成的油……”


    他們的談話繼續。雷妮生在喃喃的男人話聲中,滿足地坐著,昏昏欲睡。稍後,亞莫士站起來,把那捲糙紙交還給賀瑞,走了出去。


    雷妮生在和悅的沉默中坐著。


    稍後,她摸摸一卷糙紙問道:“這是我父親寄來的?”


    賀瑞點點頭。


    “上麵寫些什麽?”她好奇地問。


    她把它攤開,注視著上麵一些對不識字的她來說毫無意義的符號。


    賀瑞微微一笑,探頭過她肩膀,一邊念一邊用小指指著,這封信是職業書信家用華麗的文體寫成的。


    祭祀產業業主,應賀特主祭說:


    “願你們身心健康,長命百歲。願眾神保佑你們。願天神使你們心情愉快。兒子稟告母親,祭祀司祭對他母親伊莎說,您好嗎,平安、康健?對全家人說,你們都好嗎?對我兒亞莫士說,你過得怎麽樣?平安、康健?盡力管理我的田園。盡你全部力量,埋頭苦幹。知道吧,如果你勤勉,我會為你讚美天神——”


    雷妮生笑了起來。


    “可憐的亞莫士!我相信,他夠賣力工作了。”


    聽到她父親的訓誡,令她眼前浮現起他鮮明的形象——他那自大,有點難以取悅的態度;他那持續不斷的告誡與訓示。


    賀瑞繼續:“全心照顧我兒伊比。我聽說他不滿。同時注意要莎蒂彼善待喜妮。記住。不要忘記來信告訴我麻布和油的事。保護我的收成——保護一切我的東西,我要你負責。如果我的土地淹水,你和索貝克就有苦頭吃了。”


    “我父親還是老樣子,”雷妮生愉快地說:“總是認為他一走什麽事都做不成了。”


    她讓那捲糙紙從手中滑落,輕柔地加上一句說:“一切都是老樣子……”


    賀瑞沒有答腔。他拿起一張糙紙,開始書寫。雷妮生懶洋洋地看了他一會兒。她感到心滿意足,不想開口說話。


    慢慢地,她夢想般地說:“懂得怎麽在糙紙上寫字會是件有趣的事。為什麽不每個人都學?”


    “沒有必要。”


    “或許是沒有必要,不過會是件愉快的事。”


    “你這樣認為,雷妮生?這會讓你產生什麽不同?”


    雷妮生考慮了一下。然後慢吞吞地說:“你這麽一問,我倒真的不知道,賀瑞。”


    賀瑞說:“在目前來說,一大片產業隻要幾個書記就夠了,不過,我想,這一天會來到的,全埃及會有大量的書記。我們是生活在一個偉大時代的開端。”


    “那會是件好事,”雷妮生說。


    賀瑞緩緩地說:“我可不這麽確信。”


    “為什麽你不這麽確信?”


    “因為,雷妮生,要寫下十蒲式耳大麥,或一百頭牛,或十畝小麥田是這麽容易,這麽不費力氣——而寫下來的東西看起來就好像是實物一樣,因此動筆的人就會輕視那耕田、收割、飼養牛隻的人——然而田地和大麥、牛隻是實實在在的——它們不隻是糙紙上的一些墨跡而已。而當所有的糙紙卷,所有的記錄都被摧毀掉,書記都被驅逐時,那些耕作收割的人會繼續下去,而埃及也會仍舊生存下去。”


    雷妮生專注地看著他。她緩緩說道:“是的,我懂你的意思。隻有那些你看得到、摸得到、吃得下的東西才是真實的……寫下‘我有兩百四十蒲式耳的大麥’並不表示什麽,除非你真的有那些大麥。人可以寫下一些謊言。”


    賀瑞看到她一本正經的表情,微微一笑。雷妮生突然說:


    “你幫我修理獅子玩具——很久以前,你記得嗎?”


    “是的,我記得,雷妮生。”


    “泰娣現在在玩它……同樣那隻獅子。”


    她停頓下來,然後純真地說:“凱依到陰府去時,我非常傷心。但是如今我回到家來了,我會再快樂起來,忘掉——因為這裏一切都還是老樣子。什麽都沒變。”


    “你真的這樣認為?”


    雷妮生猛然抬起頭看他:“你是什麽意思,賀瑞?”


    “我的意思是,總是有改變的。八年就是八年。”


    “這裏什麽都沒變,”雷妮生自信地說。


    “或許,那麽,是會有所改變。”


    雷妮生厲聲說:“不會,不會,我要一切都保持老樣子!”


    “可是你自己就不是當年跟凱依離去的同一個雷妮生。”


    “是的,我是!或者如果不是,那麽我很快就會再是。”


    賀瑞搖頭。


    “你無法回到過去,雷妮生。就像我的這份計算。我以二分之一為主,加上四分之一,然後十分之一,然後二十四分之一——到了最後,你看,完全是個不同的數目。”


    “可是我隻是雷妮生,不是數字。”


    “可是雷妮生一直有東西加上去,因此她一直在變成一個不同的雷妮生!”


    “不,不。你還是同樣的賀瑞。


    “你大可以這樣想,但是事實並非如此。”


    “是的,是一樣,亞莫士還是老樣子,這麽憂慮、這麽焦躁,而莎蒂彼還是一樣欺壓他,而她和凱伊特還是和以前一樣為了踏板和珠子爭吵,而待會兒我回去時,她們又會笑作一團,還是一樣最好的一對朋友,而喜妮還是一樣鬼鬼祟祟的,到處偷聽,發牢騷,訴說她的功勞,而我祖母還是一樣為了一些亞麻布跟她的小女僕嘮嘮叨叨!一切都還是老樣子,而且不久我父親就會回來,又會是大驚小怪、吵吵鬧鬧的,他會說,‘為什麽你們沒這樣做’‘你們應該那樣做,’而亞莫士會一臉憂愁,索貝克會大笑,一副事不關己的無辜相,而我父親會寵壞了伊比,他現在十六歲了,就像他八歲時他寵他一樣,一切根本都沒有改變”她停頓下來,喘不過氣。


    賀瑞嘆了一聲。然後他柔聲說:“你不了解,雷妮生。有一種邪惡來自外界,它從外界攻擊,所以人人都見得到,但是有另外一種是在內部滋長——沒有顯出任何外在的跡象。它一天一天慢慢地滋長,直到最後整個果實都腐爛掉了——被疾病吞噬。”


    雷妮生瞪大眼睛注視著他。他幾近於心不在焉地說著,好像不是在對她說,而像是一個在自我沉思的人。


    她突然大叫:“你這是什麽意思,賀瑞?你讓我感到害怕。”


    “我自己也感到害怕。”


    “可是,你是什麽意思?你說的這個惡魔是什麽?”


    他看著她,然後微微一笑。


    “忘掉我所說的吧,雷妮生。我是在想著破壞農作物的病蟲害。”


    雷妮生鬆了一口氣。


    “我很高興你這樣說。我以為——我不知道我以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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