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莎蒂彼那高八度的話語停頓之時,間歇可以聽見凱伊特那平靜、固執的話聲。凱伊特是個臉孔寬廣平庸的婦人,英俊快活的索貝克的太太。她一心一意奉獻給她的子女,很少去想到或談到其他任何事情,她以平靜、不為對方所動、固執地重複她原先所說的話這個簡單的策略來對抗她妯娌的爭論。她顯得既不辛辣也不衝動,除了她本身的立場,其他的一概不加考慮。索貝克極為依戀他的太太,什麽事情都跟她說,知道跟她說是安全的,她會表現上看來好象是仔細在聽,適度地表示同意或不同意,隨後就把一些不中聽的話都忘了,因為她的心中確實一直被一些跟子女有關的問題占滿了,沒有空位去容納他說的那些。


    “這是侮辱,我說的,”莎蒂彼大吼:“要是亞莫士還有一點點血氣的活,他一定一刻也不能容忍!應賀特不在時這裏由誰當家?亞莫士!而身為亞莫士的太太,我有優先挑選這些編織踏板和墊枕的權力。那塊黑奴編的河馬圖案墊枕應該——”


    凱伊特深沉的聲音插進來:“不行,不,我的小乖乖,不要咬洋娃娃的頭髮。看,這個東西比較好吃——一顆糖——噢,真好吃……”


    “你,凱伊特,你真沒有禮貌;你甚至都沒有在聽我說話——你不回答——你的態度惡劣。”


    “這藍色的墊枕一向就是我的……噢,看看小安可——她在試著走路……”


    “你就跟你的孩子一樣笨,凱伊特,而且這說明了很多!不過你別想這樣就了了。我要維護我的權利。我告訴你。”


    雷妮生被身後悄悄的腳步聲嚇了一跳。她轉過身,看到喜妮那婦人站在她身後,一種熟悉的討厭感湧上心頭。


    喜妮一張瘦削的臉如往常一般扭曲成半帶諂媚的笑容。


    “一切都沒改變多少,你會這樣覺得,雷妮生,”她說:“我們都是怎麽忍受莎蒂彼那嗓門的,我可真不知道!當然,凱伊特可以頂她嘴。我們有些就沒這麽幸運!我知道我的地位,我希望——我感激你父親給我這個家住,給我東西吃,給我衣服穿。啊,他是個好人,你父親。而我總是盡我所能去做。我總是在工作——幫幫這裏幫幫那裏——而我不指望人家謝謝或感激。要是你親愛的母親還在世的話,那就不同了。她欣賞我。我們就像姊妹一樣!她是個美女。好了,我已經盡了我的責任,守住我對她的諾言。‘照顧孩子們,喜妮,’她臨死時說。而我一直講話算話。我一直為你們做牛做馬,從沒想要你們道謝。既不要求道謝也沒得到道謝!‘隻不過是老喜妮’,人家說:‘她算不了什麽。’沒有一個人謝過我。為什麽他們該謝謝我?我隻不過試著幫上忙,如此而已。”


    她像條鰻魚一般從雷妮生身邊溜過去,滑進內室裏。


    “關於那些墊枕,對不起,莎蒂彼,不過我碰巧聽索貝克說——”


    雷妮生走開。她往日對喜妮的厭惡感湧起。奇怪他們全都討厭喜妮!討厭她那不停牢騷的聲音,那持續不斷的自憐和她的惡意煽動爭論的火把。


    “噢,算了吧,”雷妮生心想,“這有什麽不可以?”她想,這大概是喜妮自娛的方式。生活對她來說一定是可怕的——她是像個苦力一樣地工作著而從來沒有一個人感激過她,這是事實。你無法感激喜妮——她那麽堅持標榜自己的功績,讓你的一顆感激之心都涼了。


    雷妮生心想,喜妮是那些命中注定要把自己奉獻給別人卻沒有一個人肯奉獻給她的人之一。她長得不吸引人,而且又笨。然而她又總是知道什麽事情正在進行當中。她無聲無息的走路方式,她耳力的靈敏、眼力的銳利使得沒有任何事情能長久逃過她的耳目。有時候她把她所知道的藏在自己心裏——有時候她一個接一個的去跟人家耳語,然後站在後麵高高興興地靜觀她說悄悄話的結果。


    這屋子裏每個人都不時請求應賀特把喜妮擺脫掉,但是應賀特從來就不聽。他或許是唯一喜歡她的人;而她回報他的是令其他家人相當噁心的過度的奉獻。


    雷妮生站著猶豫了一會兒,聽著她兩個嫂嫂增高增快的吵嚷聲,喜妮加入幹涉,火上加油的後果,然後她慢步走向她祖母的小房間。她祖母伊莎獨自坐著,兩個黑人小女孩在侍奉她。她正在檢視著一些她們正展現給她看的亞麻布衣衫,一麵具有個性地、友善地責罵她們。


    是的,一切都還是老樣子。雷妮生站在那裏聽著,沒被注意到。老伊莎身體縮小了一點,如此而已,不過她的聲音還是老樣子,絲毫未變,幾乎就如同雷妮生八年前離開這裏時一樣……


    雷妮生悄悄溜出去,那老婦人和那兩個小女奴都沒注意到她。雷妮生在敞開的廚房門邊停留了一會兒。一股烤鴨的香味,一大堆談笑責罵聲,全都同時湧過來;一大堆青菜等著處理。


    雷妮生靜靜地站著,她的兩眼半閉著。從她站的地方可以同時聽到各種聲音。廚房裏混雜的各種喧嚷聲,老伊莎高亢、刺耳的聲調、莎蒂彼的尖叫聲,以及非常細弱、較為深沉、持續的凱伊特的女低音。各種女人的喧譁聲——聊天、說笑、抱怨、責罵、尖叫……


    突然之間,雷妮生感到悶得透不過氣來,被這些頑固、喧嚷的婦道人家所包圍著。婦人——吵鬧、喧嚷的婦人!一屋子的婦人——從不平靜,從不安寧——總是在談話、叫嚷,隻說——不做!


    而凱依——凱依沉默而警覺地在他船上,他的全副心神都貫注在他即將投矛一刺的魚身上。絲毫沒有這種喧嚷,這種忙碌,這種持續不斷的大驚小怪場麵。


    雷妮生快速再度走出屋子,進入溫暖、清朗的沉靜裏。她看到索貝克從田裏走回來,同時遠遠地看到亞莫士朝著墳墓走去。


    她輕身踏上通往墳墓所在地的石灰石斷崖的小徑。那是偉大、高貴的梅瑞普達的墳墓,而她父親是負責看管維護的司祭。所有的莊園都是祭祀產業。


    當她父親不在時,司祭的責任便落到她哥哥亞莫士的身上。雷妮生慢慢地沿著陡峭的小逕往上走,抵達時,亞莫士正在墓穴的小石室裏,跟她父親的事業經理人賀瑞磋商。


    賀瑞的膝頭上攤著一張糙紙,亞莫士和他正俯身看著。


    亞莫士和賀瑞在她抵達時都對她微微一笑,她在他們附近的一處陰影下坐著。她一向喜歡她哥哥亞莫士。他對她溫柔多情,而且性質溫馴、善良。賀瑞也一向對小雷妮生很好,有時候幫她修理一些玩具。她離開這裏時,他是個嚴肅、沉默的年輕人,手指敏感靈巧。雷妮生心想,雖然他現在看起來老些,卻沒什麽改變。他投給她的莊重的微笑就如同她記憶中的一樣。


    亞莫士和賀瑞一起喃喃念著:“小伊彼七十三蒲式耳大麥……”


    “那麽總數是小麥二百三十,大麥一百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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