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以後,這個晚上瘋狂了起來;事情的經過如曇花一現,使他根本無法個別地抓牢它們。幾天後,他才知道那個跟蹤者,或那個影子,已經在他記憶中撥動了一根熟悉的弦。即使在那時候,他又有好些時間想不起那個人是誰。然後在某個早上,他突然醒過來,這個人清晰地浮現在腦海裏:軍人般嘹亮的聲音、深藏不露的溫和態度、一個塞在布列斯頓房間保險箱後曾使他那鐵石心腸的秘書流下淚來的破舊球拍。


    第三十五章


    從情報技巧是否標準的角度來說,麥士荻在同一個晚上唯一做錯的事,就是沒把前座乘客位旁的門鎖上。從駕駛那邊上車,自然的假定另一邊上了鎖。正如裴傑岷所說:“若要生存,就要有不斷懷疑的能力。”按照那最最單純的標準,麥士荻應該懷疑,在這特別討人厭的黃昏,特別繁忙而擁擠的下班時間中,在一條通往總統府的嘈雜邊街上,陶瑞基可能會打開那扇門,用手槍劫持他。但在這些日子裏,巴黎情報局的生活,沒什麽可讓人保持腦筋的靈活和敏銳,麥士荻平日的工作,隻是替管理組編檔一周的開銷帳目和職員的出勤周報。隻有今天午餐時,跟法國安全局一個毫無誠意的親英派共餐,發現了一件複雜的任務,才打破了那個星期五的單調乏味。


    他的車子就停在一株快要被廢氣熏死的萊姆樹下,車後貼著一張外交豁免權的登記證和“c·c”兩字,因為工作處是以大使館所屬單位為掩護,雖然誰也沒當真。麥士荻是“馬戲團”資深的人員,約克郡人,矮矮胖胖,一頭白髮,在長長的人事記錄中,他一直都在駐外領事圈工作,以一般的眼光看來,似乎從來沒有升過級。而巴黎將是他最後一個地方,他並不特別喜歡巴黎,從在遠東工作累積下來的經驗中,他知道法國人也不喜歡他。不過如果當作退休前的前奏,巴黎倒是再恰當不過了。待遇優渥,宿舍又舒服,在他來這裏的十個月間,奉命接辦的大部分是提供各種福利給偶然路過的情報員、在這兒和那兒劃個粉筆記號、替倫敦總部做些郵差的工作,或招待來度假的同僚。


    但現在,他他坐在自己的車內,陶瑞基的槍抵住他的肋骨,手還裝模作樣地搭在他肩上,準備萬一他蠢動時扭斷他的頭,事情就沒那麽單純了。小姐們經過觸手可及的地方匆匆朝地下鐵路車站的方向走去,兩公尺的地方,交通已經停頓,可能塞上一個小時;誰也不覺得兩個男人在一輛停在路邊的車上愉快地聊天,會有什麽蹊蹺。


    麥士荻坐下來後,陶瑞基就一直說個不停。他說他要送個消息給葉普溪,必須是親收和親譯的電報。陶瑞基希望麥士荻替他發電報,他會拿著手槍在一旁監視。


    “瑞基,你究竟想怎樣?”他們挽著手走回領事館時。麥士荻抱怨地說:“整個情報局都在找你——你自己也知道,對不對?如果他們找到你,會活剝你的皮,我們奉有可以把你就地處死的命令。”


    他很想反客為主,打斷陶瑞基的脖子,但他知道自己的速度不夠快,陶瑞基會因他反抗而置他於死地。


    麥士荻打開大門的鎖開燈時,陶瑞基說,這封電報大概二百組字,麥士荻拍完之後,他們要坐在機器旁等待葉普溪的回音。如果陶瑞基的直覺準確,明天一大早葉普溪就會急忙趕到巴黎和他談判,這次談判也要在工作處舉行,因為陶瑞基斷定蘇聯人絕對不會在英國的外交轄區殺他。


    “瑞基,你瘋了?要殺你的不是蘇聯人,使我們。”


    前麵的房間偽裝成接待室,裏麵有張木製的舊櫃檯,骯髒的牆上掛著一個過時的告示牌,上麵有“告英國子民”幾個字。陶瑞基在這裏用左手搜麥士荻的身,看看他有沒有帶武器,不過一無所獲。這是幢有庭院的房子,大部分敏感的裝備都在院子的另一邊:密碼室、貴重物品室和機械室。


    “瑞基,你真瘋了。”麥士荻領他經過兩三個空辦公室並按密碼室的鈴時,以平板的聲音警告他:“你老以為自己是拿破崙,現在甚至完全以拿破崙自居。你老爹傳給你太多宗教熱誠。”


    那扇傳話的小鋼門向後盪開,開門處露出一張神秘而略帶愚蠢的臉。“柏尼,你可以回家找你太太了,不過你要守在電話旁,以防我有事找你。我帶了個人來。你把那些密碼書留在原處,鑰匙插在機器裏。我馬上要和倫敦通話,要自己動手。”


    那張臉退回去後,他們等他從裏麵把門打開:一把鑰匙、兩把鑰匙、再一個彈簧鎖。


    “柏尼,這位先生是從東方來的。”麥士荻在門打開時說:“是我最出色的一位眼線。”


    “你好,先生。”柏尼是個外表嚴謹、身材高大的孩子,戴著眼鏡,眼神相當專注。


    “柏尼,你走吧,我不會扣你的值班費,本周末你可以休假,不影響薪水,而你也不欠我的時間。走吧!”


    “我要柏尼留在這裏。”陶瑞基說。


    從孟德皚所在的三樓服裝店看過去,“馬戲團”裏的燈光很黃,使得那條濕濕的柏油路象廉價的鍍金一樣閃爍不斷。時間接近午夜,而他已經站了三個小時。他站在紗窗和一具衣架之間,站立的方式是警察那種目睹世界翻覆也麵不改色的站崗方式:全身重量平均放在雙腳上,兩腿筆直、上身超過平衡線一點點微向後仰。他拉低帽子,翻起衣領,以免街上的人看到他白白的臉,但他那監視下麵前門的兩隻眼睛,卻象煤庫裏的貓眼般閃亮。他可以再等候三個小時甚或六個小時:孟德皚再度回到攻擊場,鼻孔裏充滿狩獵的氣息。更好的是,他是隻夜貓子,試衣室內的黑暗反而令他非常清醒。從街上照射到他身上的燈光,在天花板上留下一個模糊的倒影,街上的燈光雖然沒照到其餘的一切——裁剪工作檯、一卷卷布料、蒸氣熨鬥和貴族簽名的照片,但是他知道它們的存在。因為他在今天下午前來勘察地形的時候都看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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