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評論把那次個展炮轟得體無完膚後,在收筆的部分有段輕鬆的評語:“我們得知著名的裴傑岷先生曾經抽空離開板球場去幫忙掛畫。我們認為,如果他能留在球場,他的表現必定更出色。不過,如果他的熱心是整個畫展中唯一‘用心’的事,或許我們最好不要太苛求……”


    喬治昏昏欲睡的腦海裏交織著成串成串的疑惑、猜測和已確知的事情。他想起安妮,疲倦中對她產生深切的憐惜,渴望用脆弱的自己去保護這個脆弱的女人。他象一個年輕人般,高聲呼喚她的名字,想像著安妮美麗的臉蛋在微光中俯視著他,結果惹來葛太太在鑰匙孔外大叫他不要吵鬧。他又想到陶瑞基和愛娜,徒然想著愛情和忠誠的問題,最後他想到裴傑岷和明天所蘊含的希望,他極謙虛地相信自己已逐漸接近勝利。他已走過很長的路,在汪洋大海上瞻前也曾經顧後,如果運氣不錯,他明天可能會看到陸地。也許是一個平靜的小荒島,一個卡拉從來沒聽說過的地方,是上帝為他和安妮安排的,他睡著了。


    第三部·第三十章


    在裴傑岷的世界裏,星期日也象別的日子一樣過去了,唯一不同的是半夜兩三點左右,他肩胛骨上的傷口開始裂開,他曉得那大概是星期三下午在體育館內跑步所致。疼痛和背部傷口流出來的一大片濕濕的液體,令他驚醒過來。以前也曾發生過同樣的情形,當時他駕車到陶頓醫院求醫,但那些護士隻看他一眼,就直接送他到急診室等醫生、照x光,於是他偷偷拿回衣服,溜之大吉。他已經跟醫院和藥物斷絕了來往,英國醫院、外國醫院——傑岷都不願再跟他們扯上關係了,他們總說流膿水隻是“家常使飯”。


    他摸不到傷口,所以自己沒法治療,但自從上次傷口裂開以後,他就把製繃帶的麻布剪成三角形,在三隻角上各縫上一條帶子。他把三角形繃帶放在排水板上麵,然後準備藥液:先把水燒熱,加入半包鹽,再在淋浴器下蹲著淋浴,讓熱水沖在背上。他把繃帶浸過藥物之後,再甩到背上,在胸前紮緊帶子,臉朝地俯伏床上,身旁放瓶伏特加酒。疼痛減輕後,濃濃的睡意取而代之。但他知道,如果他屈服在睡神手下,就會一整天都醒不過來,因此他帶著那瓶伏特加走到窗前,坐在桌前批改五年乙班的法文卷,這時黎明已溜進凹地,白嘴鴉也開始在榆樹上亂叫了。


    有時他把那傷口想作無法抑製的回憶,他千方百計想把傷治好,然後忘記這件事,但即使盡了最大的努力,也不是常常能忘記一切的。


    他喜歡慢慢地批改作業,因為那可以使他不再胡思亂想。六點半,不,七點時,他已批改完畢,便穿上法蘭絨舊褲和運動外套,靜靜地走進一向不上鎖的教堂。他在教堂西端門廳的中央走道上跪了一會兒,那兒是為兩次大戰中的死者建立的家族紀念廳,平日很少人來參觀。小祭壇上的十字架是凡爾登(譯註:法國東北部之一城市,第一次世界大戰,一九一六年時的戰場)的挖壕工兵的雕刻品。傑岷保持著跪姿,仔細地在座席下摸索,直到指尖摸到幾段膠帶粘成的線,循著這條線,他摸到一包冰冷的金屬物。他祈禱完畢,很快沿著峽穀來到山頂,慢跑了一段路,流點汗,除了跑過後會使身體暖和外,精神也能因而大為暢快。而且慢步中的節奏,可以減輕他的緊張。


    他整晚沒有睡好,加上一大早就喝了不少酒,因此感到有點頭暈眼花,所以當他看到幾匹從峽穀跑下來的小馬,用它們笨頭笨腦的臉對著他時,就用一口很破的索美塞德郡的方言對它們大嚷:“滾開!該死的笨東西,不要用你們的笨眼睛看著我!”然後回去喝咖啡、換繃帶。


    禱告後的第一堂課是五年乙班的法文,傑岷在教室裏大發脾氣:無緣無故地處罰了一個笨學生,結果隻好在下課時撤銷懲戒。在休息室裏,他又跟剛才在教堂裏同樣俐落的動作做完例常的工作:將信件檢查一下,這種極簡單的查驗,卻極有效。他從來沒聽說任何行家使用這種方式,但行家不會說出他們的技巧。“你這樣想想看,”這個行家會說:“如果對方在監視你,一定會留意你的信件,因為在情報工作中,留意信件是最容易進行的事,如果對方在國內,而且得到郵局的合作,這更是易如反掌。那該怎麽辦呢?每個星期,你在相同的郵筒、相同的時間、貼相同的郵資,投寄一封信給你自己、一封給同一個地址而不知情的朋友,塞些隨便的卡片或當地超級市場的gg單在信封裏,但一定要把信密封,然後等著比較收信的時間。如果你的信比那位朋友到得晚些,那你就可以感到某人的熱鼻息在你背後了——在這個案子中,那人就是德比。”


    傑岷在他古怪而蹩腳的字彙中,稱這種方法為“測水法”,而這次水溫相當正常。那兩封信在同時到達,但傑岷到得太遲,無法取回寫給馬嬌麗的信,這次輪到她做不知情的朋友。因此傑岷隻得把自己的信放進口袋,埋頭看《每日電訊報》,而馬嬌麗則撕掉一封請她參加聖經誦讀會的信件,生氣地說:“噢,真無聊!”接著,傑岷照常去上課,按學校程序工作,直到前去擔任學校的少年足球隊對聖伊文斯隊比賽的裁判。球賽進行得很快,結束時,他的背部又開始隱隱作痛。他回車上又猛喝伏特加,到該搖上課鈴時,他才想起答應為小艾代搖的,他已不記得自己當初為什麽答應的。但校內這些年輕的同事,尤其是結過婚的,常常托他代做些雜務,而他從來不會加以拒絕。那搖鈴是個船上用的舊警鈴,可能是翟校長的父親發現的,現在已成為傳統的一部分。傑岷在搖鈴時,發現羅比爾帶著純潔的微笑抬頭凝視他,希望引起他的注意。這種情形,每天總有五六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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