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有幾分鍾就亮了,那邊的聲音也消退了。等那邊徹底沒了動靜,我才隔著牆望過去。她的情人們在地上四處躺著,這可真是累得像個“死人”。東邊的雲彩已經亮了起來。我想復活的亡靈一定怕光,因為隨著最後一顆星星的隱去,亡靈們也都爬回了地下,把自己藏在曾經掩埋它們棺材的土裏……


    恩斯特的聲音在最後變成了耳語,現在一點也沒有了。我們坐在周圍,誰也沒有看誰,都在深深思索著。如果有人認為恩斯特的故事是瞎編的,他說話時的技巧——他的皮膚變得慘白,眼眶裏也不時有眼淚打轉——也讓我們排除任何懷疑,至少是在當時。


    普魯克爾首先打破沉默。“這麽說你殺了一個人,”他說,“我被你的故事打動了。”


    恩斯特抬頭看了他一眼,說:“我的故事還沒有講完。”


    “上帝……”我低聲說,“……還有什麽要講?”


    如果你們還記得的話,我把我所有的書,還有我從維滕貝格給我父親買的一些禮物放在了華爾特的房子裏,所以我就回去拿我的東西。我被嚇得有些恍惚,認不大清眼見的東西。


    當我來到房屋的時候,我聽見有人在唱歌,聲音很甜很活潑。我走到門口,我的東西還在那張桌子上。房間裏很空,我走了進去,祈禱著千萬別讓人聽見。我剛拿起我的哲學書和我父親的禮物,歌聲停了。


    我向門口退去,可沒等我走到門檻,艾麗絲就抱著孩子出來了。這個女人被玩弄了一晚上,現在看起來更糟糕了。她的臉上、胳膊上,以及小孩叼著吃奶的豐滿乳房上到處是抓痕,但盡管如此,她的眼裏盡是幸福,對於她的生活很是滿足。


    我想也許她對於昨晚發生的事情一點也不記得了。我推測可能那個招魂巫師讓她進入了一種催眠狀態,醒來之後就會把過去的一切都給忘了。


    我開始跟她解釋。“華爾特……”我說。


    “哦,我知道——”她回答說,“他死了。”她對我微笑了一下,春天般燦爛的微笑,“他老了,”她一本正經地說,“但他總是對我很好。老男人是最好的丈夫,隻要你不想要孩子。”


    我的目光一定是從她光彩奪人的臉上挪到了吃奶的孩子身上,因為她說:


    “哦,這不是華爾特的孩子。”


    她一邊說一邊溫柔地逗她懷裏的孩子,孩子轉過來看著我。那是怎樣一個東西啊:一具完美的活屍。它的臉粉得照人,胳膊腿兒被奶水養得胖乎乎的,但它的眼窩卻像墳墓一樣下陷,它張著嘴,露出兩排牙齒來,那牙齒不是嬰兒的牙齒,而且咧開來永恆地笑著。


    看起來,那些死人不隻給了她快感。


    我把書,還有給我父親買的禮物扔在門口,踉踉蹌蹌出了屋外,開始跑了起來——哦,上帝啊,我跑!——我嚇得靈魂都要出竅了。我不停地跑著,一直跑到路上。雖然我不想再鬥膽經過墳場,可是我別無選擇:這是我知道的唯一一條道路,我不想再迷路了,我隻想回家,想去教堂,在神壇前虔誠地祈禱。


    路上一點也不繁忙,即使有人天亮後經過這裏,他們也沒有理會牆邊上巫師的屍體。但是幾隻烏鴉停在他的臉上,他的手腳處也有幾隻狐狸。我悄悄地爬過去,沒有打擾它們的盛宴。


    恩斯特再次停了下來。這次,他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先生們,這就是我為什麽建議你們對這個蒙德斯基諾下評斷時要小心的原因。”


    說完話他站了起來,走到門口。我們大家當然都有疑問,但誰也沒有說出口,起碼是在那時。我們讓他走了。對我來說,我很高興他走了。今晚我不想再聽這些恐怖故事了。


    你願意怎麽理解就怎麽理解吧。時至今日,我仍然不知道我是否相信這個故事(雖然我不知道恩斯特有什麽理由要編出這個故事來。就像他預言的一樣,那晚之後大家對他都不一樣了,總是把他排擠在一邊)。問題是,那個故事仍然縈繞在我腦際。我想,可能部分原因就是我從來沒有決定我是相信它還是不相信它。我有時候想,這個故事對我的人生產生了什麽樣的影響:是不是我對經驗主義——赫爾曼?亥姆霍茲的方法論——的堅持就是聽恩斯特講那個故事的直接後果?


    我想我不是唯一一個思考那個故事的人。雖然隨著歲月的流逝,我們那個小團體的人越來越少,可是當我們聚集在一起談論的時候,話題常常繞到這個故事上來,我們的聲音就會降下來變成耳語,好像我們對於承認自己還記得恩斯特的故事感到很難為情一樣。


    我記得有幾個團體成員甚至還試圖挑出故事裏的漏洞以證明它是瞎編的。埃森特勞特還聲稱他去找了恩斯特從維滕貝格到盧內堡的那條路,路上根本就沒有什麽墳場。至於恩斯特,他對於這些質疑很不在意。我們讓他說說他對招魂巫師的看法,他就這樣告訴我們,這件事情沒什麽好說的了。


    在某種意義上,他是對的。那隻是很久以前在一個悶熱的夜晚講的一個故事,那時我還夢想著我將來會怎麽樣。


    但是現在,當我坐在床前,知道自己再也不會有力氣走到外麵,很快我就要在地下與普魯克爾和其他人會麵了,我發現恐怖又回到了我身上:在某個令人心驚膽寒的地方,死亡曾經把一個美麗的女人咬在牙齒之間,而她還幸福地呻吟。可以說,這些年來我一直在逃避恩斯特的故事,一直把自己的腦袋埋在理智的保護之下。但是現在,在生命的盡頭,我明白理智——或者以為可以通過理智發現統治世界的原則這個可怕的想法——並沒有庇護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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