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來信是以藍墨水寫在米色卡片上,字跡整齊有風格,用斜體粗筆尖寫成,看起來有一點像繪有圖飾的古代手稿裏的文字,但也活力十足——那些字母披掛著許多點點撇撇,仿佛在微風中搖曳。我回信告訴她,我父親書沒寫完就死了,並附上其他發表過的文章的複印件,還說,若她湊巧來到紐約,歡迎隨時來看我父親的文稿。幾星期後,她從劍橋來電,表示要過來一趟。三月一個沁寒的下午,她來到我住的套房,身上裹著鬥篷似的深藍長大衣,帽兜滾金邊。我把父親的文稿交給她就出去了,給她幾小時不受打擾的時間。她謝過我,在臨著那扇大鋼窗的書桌旁坐下,窗外可以看見西河。我回來的時候,太陽已快西下,卡蘿的姿勢跟先前一模一樣,顯然讀得渾然忘我。“這些東西太有意思了。你父親的頭腦很獨特。”我不想承認我從沒看過父親的文章,便把話題轉向她的研究。她告訴我她正在寫博士論文,論及中世紀及文藝復興初期的歐洲關於純淨與汙染的概念。研究的方向之一觸及毒藥和解毒劑,她一頭埋進中世紀的藥劑文獻,配方包括糞石、獅鷲爪、赭色黏土、蠍子油、磨成粉的祖母綠等等,過程中偶然讀到了我父親的文章。


    令她感興趣的是中世紀思想中心的若幹矛盾弔詭,比方人們相信極端純淨與極端不淨的東西都有同等的治療能力,而要判定任何一種物質屬於何者時,態度又相當模稜兩可。我站在她身旁與她交談——房裏僅有的家具就是床墊、書桌和她坐的那張椅子。我搬進來之後刻意保持家徒四壁,我喜歡這種感覺:在這樣尚不曾被物品殖民的新房間,有迴蕩不去的空曠——就像尚未落空的承諾。在如此空洞赤裸的背景襯托下,卡蘿的存在更顯得鮮活生動:一個全新的、眼睛發亮的人類現象,需要注意衡量。我注意到她沒化妝,也沒戴首飾。她近乎黑色的直發濃密滑順地披在臉旁,閃亮有如頭盔。


    她的嘴小且厚,唇角有彎彎的陰影,讓她冷靜嚴酷的表情多了一種幾乎無法說明的欣悅。她沒有打情罵俏,但也沒有語帶保留。我看她的時候,她坦誠地,甚至是挑戰地迎視我的目光,仿佛想測試我的興趣或我的膽量。她沒戴飾品的手腕和雙手纖細優美——手指長,精確柔軟的關節本身看來非常聰慧。太陽落在霍伯肯市的煙囪後麵。此時此刻,河水看來緊繃自持,仿佛一捧掬起的水,不會流動,隻會像水銀一般在你掌心晃動,冷冷燃燒。當時我還單身,而且不再滿足於到那時為止我的戀愛生活所包含的短暫關係和逢場作戲。我已經意識到我不再想要“情人”或者“女友”,我要的是妻子。我要身旁有一樣堅固長久的事物——既是堡壘,也是庇護。我要一個我可以(借用我讀過的書中人物的說法)誠摯地、不帶反諷地、沒有無奈地去愛的女人。我已經開始保持自律禁慾,等待真命天女到來:部分原因是如此一來我遇到她時就不會另有牽扯,但更正麵積極的原因是,我要在自己內心創造出接收性和敏感度都高的狀態,因為我認為這樣才有利於我和她的初次邂逅。我相信人際關係能夠觸及某種神秘,在恰當的情況下,兩個單獨個體的相遇會一加一大於二,某種奇妙的事物會注入邂逅之中,將它提升,保護它永遠不受日常生活的磨損毀壞。而那天下午,我在房裏,站在卡蘿身旁,便感覺到這樣的神秘、這樣的愛之洗禮,沉重又甜蜜地即將降臨。


    我對她幾乎一無所知,然而在我看來,那一刻我對她的了解並不亞於後來這些年逐漸累積的認識。我們高高俯視著河水,交談暫停,兩人之間有著強烈的感應,跟她人生的外在條件絲毫無關。就算她是在廷巴克圖譯註:timbuktu,西非馬利(mali)境內之一城市。而非帕羅阿多長大,就算她有五個兄弟在演藝界工作而非兩個姐妹在念醫學院,就算她暑假是在洛磯山脈跟某個叔叔而非在鱈角跟某個阿姨一起度過,就算她是怕蜘蛛而非怕坐飛機……這些細節,盡管因為與她相關而帶有魔力,但對於彼時彼刻那種本質的、燦亮的相互揭示都沒有什麽關係。我們沉默地看著一艘平底駁船滑過金黃紫褐的河水,朝海駛去,船艉翻濺飛卷水沫。


    “你這裏視野真不錯。”卡蘿說,轉身對我微笑。 她注視我,一方梯形的深黃光亮透窗照進,照亮了那張美麗臉孔的堅定清晰輪廓。 我感覺自己被這幅畫麵鏤刻、蝕印。 裝著我父親稿件的那個舊手提箱現在收在門廳櫥櫃裏。盡管我費事地把它帶到美國,但隻要一想到去看裏麵的內容,我就感到一股幾乎像吃了麻藥的古怪疲憊。但不管這股疲憊代表什麽隱晦的私人禁忌,現在都被急切實際的需要推翻。


    打開手提箱,第一眼吸引我注意力的東西跟我父親毫無關係:那一疊疊手稿上夾滿了色彩鮮艷的箭頭形回形針,卡蘿用來標示日後還想再查看的段落。 她總是把正在讀的東西夾滿這種回形針,它們是她身旁永不缺少的各種物品的一部分,就像她的玳瑁發梳或斜體筆尖的銀筆。這是我好幾個月以來第一次看見她的東西,第一次有物證顯示她曾在這間公寓分享我的生活,看到它們使我深受震動。


    她畢竟還是留下了一點東西!紅的、綠的、黃的、藍的……它們群集在我眼前,像亮閃閃的有翼昆蟲。我感到失去她的強烈痛苦,同時也感到一股隻要想到她就總能在我心中激起的溫暖激情。我很容易就可能整晚坐在這裏看著這些塑料小東西出神地想她,因此必須刻意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專心閱讀它們所夾著的那一疊疊發黃的厚厚手稿。 我讓卡蘿的記號引導我翻閱,以疏遠的專注態度閱讀,注意到我父親心智的特點,他思考過程的強項和弱點,他喜歡用的字詞;讀他的東西讓我有種戒備的愉悅,偶爾甚至挺有意思地認出自己與他思考方式的相似之處。每提出一個論點,他顯然必須先聚集一大群權威人士來壯膽,再用一大堆晦澀的術語和外文字詞加以鞏固——這種缺乏安全感的做法,我在自己的作品中也曾經注意到。而且他跟我一樣,比較喜歡橫向的聯結,而非前進式的順序敘事,這無疑是他沒能完成這本書的原因之一。章節的片段分叉出大量旁枝末節,然後又再細分為腳註,而這些腳註則像有再生能力的肢體,奇蹟似的自己長成又一個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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