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兩小時要打發,回辦公室途中順便開信箱,拿到一個係所使用的信封,裏麵是安珀請我幫她看的那篇文字。我遲疑地把那篇東西放在書桌上讀起來,卻發現自己完全無法專心,隻想著它的作者——無論何時,隻要安珀在場,總是似乎能夠鮮明無比地懸浮在我意識深層的舞台上,也總是給我帶來某種憂慮感。我立刻捕捉到遙遠過去的一絲痕跡:一聲微弱的回音,就像敲鑼之後裊裊迴蕩的、幾乎聽不見的最後一聲迴響。有時候我覺得,心智——至少是我自己的心智——並非如我們喜歡想像的那樣有無限的空間,反而是相當基本的器官,對於體驗到的種種事物隻有非常有限的類別,隻憑極為粗淺的相似點就把各異其趣的種種現象歸作一類。


    所以,有時候你會意識到自己根本沒真正分清楚過。比方說,你出生的那個城鎮裏某個養狗的鄰居,跟你後來移居的那個城鎮裏某個養貓的鄰居,兩人都隻被歸類為“養寵物的鄰居”。當你意識到原先被你聯結在一起的人或物其實毫無關係時,總是會有點震驚。以安珀這個例子而言,我意識到我先前把她的形象跟我青少年時期的一個人物混在一起:艾蜜莉·洛伊,我繼父的女兒。不是因為她們兩個長得像。艾蜜莉一頭濃密的栗色捲髮,身材嬌小,光滑的臉龐角度分明,神情專注;安珀則手長腳長,身材細瘦得甚至有點笨拙難看,長著雀斑,一頭紅金色短髮,事實上看起來有點像長頸鹿的幼仔。但這兩人在我心中激起的感覺是一樣的:那是一種非常強烈的欲望(我必須承認安珀對我造成的影響確實達到欲望的程度),與其說是想占有新事物,不如說是想重新拾回某種被人奪走的、重要珍貴的東西。另外,她們也都讓我覺得自己麵對著某種有能力摧毀我的事物。我不想去想這兩人之中的任何一個,便掃視書架,尋找能讓我分心的東西。一本小開本的《莎士比亞全集》吸引了我的視線,我拿下來,翻開封麵。扉頁上有幾句題詞,綠墨水已經褪色,整齊得像山脊上的一排鬆樹的字跡寫道:


    給我們心愛的芭芭拉:在你出外讀大學、展開人生偉大夢想的當口,我們送這份禮物給你,讓你記得你是我們的心肝寶貝。永遠愛你的媽和爸1985年9月8日書的主人想來就是已故的芭芭拉·海勒曼:她繼楚米齊克之後、在我之前使用這間研究室,會煮咖啡給學生喝,收到許多感謝信函,收集鼓舞人心的名人文句……而且,從她離家上大學的日期看來,她比我先前想像的要年輕得多,看來死時不會超過三十五六歲;想到這點令人心痛,尤其是看見她父母充滿關愛的題詞。我腦海裏一陣輕微窸窣聲,稍微改換內部場景:本來想像的慈祥老太太變成突然慘遭罕見惡疾奪去性命的年輕女子。這點令人心酸,不過既然我跟她素不相識,因此隻感到浮淺的難過。我翻動光滑的書頁,翻到《自作自受》。我十幾歲之後便不曾再看過這部劇作,但那些句子在我讀來,熟悉得簡直像是自己寫的。犯下風流過失的克勞第,“下賤的、畸形的劣種”譯註:《自作自受》第三幕第一場。,鋃鐺入獄被判死刑。審判他的安奇羅雖被浪蕩子盧契奧嘲弄為“這個沒有陽具的攝政”譯註:同上,第三幕第二場。,但也努力對抗自己難以控製的衝動(我覺得大多數人都沒注意到他的誠意)。還有克勞第的姐姐,貞潔的伊莎貝拉,即將進入修道院做修女,卻遇上安奇羅,觸發了他爆炸性的色慾。準備“o級考試”時,在我們全是男生的班上,有一次我演過伊莎貝拉,如今我想起當時自己是如何以既反胃又興奮的心情慨然表示,我寧死也不願接受安奇羅要我與他春宵一度來救弟弟一命的提議。


    “即使那是我被判了死刑,”我記得我激動地表示,“我寧願讓狠毒的皮鞭抽在我背脊上,留下一道道血痕,我隻道一串串紅寶石掛滿我的身……”譯註:《自作自受》第二幕第四場。我把書拿到書桌上,打算重讀這部劇作,然而沒讀多久,艾蜜莉·洛伊就又飄回我的思緒。我忽然想到,我跟她開始有所接觸,一定就是在我們念這部劇本的那段時間。當時我十五歲,從學校放假回家,學費已經是繼父在付。他在肯特郡買了周末度假小屋給我母親。我記得我搭火車到那附近的小站,他來接我時揉揉我的頭髮。我放下行李,我們兩人一臉無助。我們對彼此完全沒名沒分——隻是一個空洞,代表缺席:對他而言,缺席的是他自己的子女;對我而言,缺席的是在我五歲時因腦瘤過世的父親。房子很小,羅伯(也就是我繼父)隻買得起這樣的房子,因為前妻把他的錢卡得死死的。那裏原先住的是莊稼人,窗戶非常小,我母親在那些小房間裏擺滿鄉村風格的裝飾雜物,但那房子還是頑強地顯得鬱鬱寡歡。每次我們三個一起在那裏度假,都得很努力避免惹到對方,這股情緒因之變成一種細緻但強烈的憂鬱,通常幾小時後就會讓我們陷入沉默。


    “你氣色看起來有點差,親愛的。”那天晚上母親對我說。“我很好。”“你是不是覺得無聊?”“沒有。”“你不肯找個朋友一起來住,我覺得真是太可惜了。”“我沒事。”“這裏有很多事可以做,騎單車啦,在蓄水池劃船啦……我還以為他們會搶著來這裏作客呢。”“我得準備考試。”我不能說我絕不可能帶朋友來這裏,我腦海裏已經對這件事投下否決票,原因在於我覺得家裏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有種嚴重的不對勁。我不知道這感覺從何而來,但我知道事情的確是這樣。在我們的屋簷下,就連講一句最簡單的關於天氣的話,聽起來都虛情假意或別有用心;我母親喜歡安排的那些社交活動有種問題重重、過於繁複的氛圍,使每個人都渴望趕快結束。在我上的那些學校,我已經學會認命地接受這一切,但我可沒興趣跟任何人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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