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沒別的事好做,我決定讀一讀被改編為劇作的那篇小說。我小心避免去看窗台上的電話答錄機(隻要不確知卡蘿沒打電話來,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告訴自己她可能打過),走向書架,取出卡夫卡短篇小說集,找到那篇小說。


    故事情節非常奇怪,講的是兩顆藍色紋路、來路不明的球,在布倫菲德的公寓裏到處跟著他,但幾乎比情節更奇怪的是(也跟我對布魯諾所言相反的是),我顯然讀過這篇小說。而且不隻讀過,還教過!字裏行間到處是我自己在詞句下畫線、手寫註記的痕跡。盡管如此,這篇小說讀來一點也不眼熟。半個字也不熟悉!“秘密過著不受注意的單身漢生活,畢竟不是完全沒有意義的事,因為現在有人,不管是誰,穿透了這個秘密,送來這兩顆奇怪的球……”我怎麽可能忘記這麽特殊古怪的情節?我腦袋裏的內容一定整個清除過,現在讀來沒有一個字是熟悉的。為了擺脫那兩顆球,布倫菲德使出一招——倒退爬進衣櫃,它們因之也得跳進去。“就在櫃門即將關上的那一刻,布倫菲德猛然跳出來,他已經好多年沒這麽用力跳過了;他砰然關上門,轉動鑰匙,兩顆球便鎖在櫃裏。”布倫菲德鬆了口氣,擦擦額頭上的汗,離開公寓。“現在他跟那兩顆球分開了,他幾乎完全不擔心它們……”


    我還沒讀完這篇小說,視野角落突然出現一個跳動的銀色小點。


    盡管我十二三歲之後便不曾再有過這種經驗,但我立刻知道是怎麽回事。我放下書,緊張起來。


    一如我所畏懼的,那個小點愈來愈大,在我眼前來回閃爍跳動,像一群被激怒的昆蟲。我站在客廳中央,無助地看著窗外,任眼前的幻象逐漸擋住中庭裏的臭椿樹和對麵公寓窗內的燈光。片刻後,能看見的隻剩天花板和四周牆壁的零星片段,再過一兩分鍾,我什麽也看不見了。 我站在那裏,試圖保持冷靜,聽著突然變得明顯清晰的夜間聲響——猴叫般的警車警笛聲,中庭對麵那家比薩店廚房屋頂上通風口的嗡嗡聲。樓上的鄰居庫爾文先生打開一台電視,踩著沉重的腳步走到公寓另一端打開另一台電視。隔壁有人沖馬桶。然後,一如來時那般快速,擋在我眼前的東西消失了;接著,分秒不差,就在幻象的最後一絲痕跡消失的同時,我的頭開始陣陣劇烈作痛,痛得我忍不住叫出聲來。 我小時候有一段時間常有這種偏頭痛:同樣是銀色光點逐漸擴散,讓我什麽也看不見,然後消失,留下嚴重激烈的頭痛,一連五六個小時不會稍減,不管吃什麽藥都不見效。最後母親帶我去看一個順勢療法的醫生,一個芬蘭老頭,在氣味奇特的房裏,四周擺著一個個盤子,盤內放著長石和一種黏黏的物質,他告訴我那是搗碎的紅螞蟻。他給了我五粒小小藥丸,吩咐我每天晚上吃一粒,連吃五天。從此我的偏頭痛再也不曾發作——直到現在。


    我走進臥室,在黑暗中躺在床上。疼痛集中在前額中央,仿佛那裏有什麽東西想破骨而出——一會兒用榔頭,一會兒用鶴嘴鋤,一會兒用電鑽。樓上庫爾文先生的兩台電視轟然作響,聲音穿過薄薄的層石牆壁傳來。自從他妻子幾個月前死去,他就一直這樣。有一次我半夜上樓向他抱怨,他打開門,不但毫無愧色還橫眉豎目。他那張滿是白色胡楂的滿月臉有點奇怪——過了一會兒我才醒悟,他有一隻眼睛是玻璃做的假眼,比另一隻更亮更藍。他身後的黑暗中有好幾隻小狗尖聲吠叫,兩台電視將耀眼色彩投射在對麵牆壁上。“我老婆才癌症死掉沒多久,你就叫我把電視關小聲一點?”他隻說了這麽一句。在樓上的噪音和前額的陣陣劇痛夾擊下,我感覺房間的牆壁仿佛往內收縮,慢慢把我壓扁。那個芬蘭人的小藥丸有什麽成分?我納悶。我用病人的混亂邏輯,試著思考什麽物質可能跟這種形式的疼痛有順勢療法的關係,最後判定是咖啡因:喝太多咖啡,偶爾會讓我頭痛。我起身,抓起外套出門。屋外密密下著軟而濕的雨雪,像冰冷的芒刺揮之不去。我本想走到兩條街外的那家波蘭咖啡館,但在這情況下隻好直接走進那家網咖——這是我第一次來這裏,點了一杯三倍濃縮咖啡。 這地方到處是看起來頗為富裕的小鬼,身穿利落整潔的黑毛衣和便褲。在我自己這一代之後出現的可以清楚定義的兩三代人之中,就屬這一代最令我焦慮。在他們麵前,我第一次感覺到隨年齡增長而來的某種隱晦的羞辱。他們瞳孔縮小的平滑臉孔被顯示屏映成藍灰色,有稜有角的苗條肢體在鍵盤、滑鼠、飲料、pda之間優雅移動,手指點擊不停,仿佛他們已經跟這些附加物一同演化了千百年。我喝著咖啡,看他們魚貫鑽出門去,仿佛一批有錢有勢的螞蟻,這時某樣東西吸引了我的視線。角落有個公布欄,上麵釘著各式傳單,其中一張是舞台劇的宣傳海報,上麵寫著:《老單身漢布倫菲德》,法蘭茲·卡夫卡原著。 海報上模糊的圖案是一個躲在衣櫥裏的男人,底下一排小字寫道:伯戈米·楚米齊克改編。


    楚米齊克!再度看見這名字,我感覺心裏一陣微微動盪或起伏,仿佛遠遠某處換了檔。先前在火車站那種稍縱即逝的不安又回來了,而且這一次,可以說相當驚訝地,我看出了原先就應該很明顯的一點:銅缽裏那枚硬幣的消失隻可能代表一個意思,就是我近來意識到楚米齊克這人的存在,也促使他相對意識到我的存在。此外,我不禁覺得他取走硬幣(假設我猜想得沒錯,這事確實是他做的)這個行為有種侵略性,或至少是侵略性的守勢,仿佛他要不就是想威脅我,要不就是視我為威脅。無論如何,他的名字如此意外地重現眼前,在此刻頭痛欲裂的我看來,仿佛是召喚我也必須採取行動。 我起身付帳。咖啡在我腦袋裏飛掠、迸冒火花,在我腦中陣陣震動的幹雷之外又增添了閃電效果。出了店,我往北、往東走,離開那些變得高檔的街區,來到我所熟識的昔日的字母這裏為版麵,如版麵更改,請注意!!!譯註:曼哈頓東村一帶有此別名,因為有a、b、c、d四條直接以字母命名的大道。有焦黑的分租公寓和宣洩鬱積情感的塗鴉。然而即使在這裏,也能感覺到市政府大力開展的新秩序。c大道與橫向街道交叉的街角,以前都站著應召女郎:有些有毒癮,短得不能再短的裙子底下露出骨瘦如柴的大腿;有些住在東河廉租房,有快克癮、有小孩,踩著高跟鞋走來走去,眼睛閃閃發亮。現在她們都不見了,就像安奇羅宣言要掃蕩罪惡之後,維也納的鴇母也都消失無蹤。如今這裏唯一閃閃發亮的東西是重新安裝的公用電話,一身“貝爾大西洋電話公司”的貼花裝飾,銀色的線路和肚皮在街燈下發亮。我遠離它們,在依然密密下著、有如冰冷油漆的雨雪中低頭疾行,直到抵達劇場。這地方相當樸素,位於地下室,上麵的建築看起來像是廢棄的猶太會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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