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唯一例外的人身材矮壯,穿著黑色冬季大衣,正是布魯諾·傑克遜。


    看見我,他露出溫暖的微笑,漫步走來,那群年輕隨從吵吵鬧鬧地跟在後麵。


    這學期我跟他少有接觸,但偶爾遇見時,他總是很友善,我感覺他仍沒放棄想招攬我為盟友的企圖。我們都是英國人,這一點對他似乎有些意義。盡管他待在美國的時間比我多了好幾年,許多方麵似乎已徹底美國化(他的口音變得扭曲,成為一種難聽的跨大西洋混合腔,使我不禁想好好保護自己口音的純正),但他仍對英國大眾文化保持興趣,也認定我有同感。我記得有一次他滔滔不絕講起第四台的新節目,播的是英國的飛鏢錦標賽,我禮貌地試著表現得同樣熱衷,但其實隻感覺到一種對大部分英國事物的懷念之情——打從我拿到亞布拉莫維茲獎學金,以研究員身份進入哥倫比亞大學以來,這種熟悉的感覺就常常出現。當然,現在我和他之間存在著更嚴重的差異。我不清楚他是否知道我是性騷擾委員會的一員,但在我看來,這一點就使我不可能跟他交朋友。


    此時此刻他高高興興走向我,特別令我驚慌失措。先前我參加的會議剛討論到他,現在如果被人看見我與他稱兄道弟,一定會損及我的立場,尤其是有這麽一批學生緊隨在他身旁。我也很怕現在跟他友善交好,幾星期後卻在會議上評判他,會因此顯得像個叛徒。


    “進城嗎,勞倫斯?”他問,自動從一個女孩(大二學生,也在我教的其中一班)剛從刺繡背包掏出的一包煙裏拿了一根。


    “是的。”


    “我們也是。”


    我微笑,不發一語。


    有我在場,那些學生的態度似乎收斂了些。我當然感到好奇,不知他們跟教師一起去紐約做什麽——這種舉動就算並非不合規定,也是相當不尋常。但我擔心如果我問了,之後可能會顯得好像是在收集罪證。


    “你住在城裏哪一帶?”布魯諾問我。


    我告訴他東村,他的黃綠色眼睛亮了起來。


    “我們也是要去那裏。”


    “哦。”我注意到他長大衣下擺的背後開衩,樣式是一種奇怪的巴洛克風格,一塊突起的長方形底下伸出兩條黑色厚羊毛料的長燕尾。 “我們要去看一齣戲,《老單身漢布倫菲德》,改編自我們正在讀的卡夫卡短篇小說。你知道這篇小說嗎?”


    “不知道。”


    “哦,哇塞!”一個學生說,那是個矮小圓潤的女孩,戴著秘魯式羊毛帽。“你一定要讀!”


    另一個學生,一個臉如手斧、眼睛狹窄、目光遊移的男孩,開始把故事情節說給我聽:“小說講的是一個寂寞的老頭子,一天晚上回到自己的公寓,發現有兩顆球到處亂跳不停。真的很好笑……”


    火車來了,我不得不跟布魯諾和那些學生坐在一起。戴秘魯毛帽的女生取出v8攝像機,朝滿是刮痕的車窗外照。鐵路旁有條摻雜冰塊碎石的油膩膩小溪,溪裏滿是半泡在水裏的廢車和廢棄家電。


    “哈羅明日……”另一個金髮流浪兒似的女生唱道。


    “拜託,老兄,這很美,好不好!”眼神遊移的男生說。


    他們把攝像機轉向布魯諾,他朝鏡頭拋了個飛吻,然後鏡頭轉向我,我露出禮貌的微笑。


    “卡蘿好嗎?”布魯諾問。我忘了他早就認識我妻子——他們是好幾年前在蓋提研究所認識的。


    “她很好。”我才不會告訴他我們分居了。


    “你也來看戲嘛,帶她一起來啊。”


    我謝了他,但說我們不能去。 他轉過頭朝v8咧嘴一笑:“米勒教授很冷落我們哦。”


    學生們大笑。


    回到b大道和c大道之間我住的那個街區時,夜色已經降臨。幾年前,卡蘿和我搬到這裏時,這條街還充斥快克(crack)——人行道上滿是小玻璃瓶,好像變形的鋪路石;戴著鐵釘項圈的毒販站在建築物門口,身旁是拴著皮環鐵鏈的狗,跟他們一模一樣,滿臉兇惡;一間掛羊頭賣狗肉的小雜貨鋪,櫥窗裏永遠不換的肥皂粉已經積了灰塵,總有不成人形的人蹣跚進出……這一切現在都不見了,被市長掃蕩一空。這市長在我看來,似乎是以《自作自受》裏清除維也納紅燈區的安奇羅為榜樣。以前在英格蘭時,我為了準備“o級考試”[zw(]譯註:英國中等教育製度的學歷考試,通常分為兩級:o級(ordinary level)與a級(advanced level),前者為16歲(約等於初中)學生程度,後者為18歲(約等於高中)學生程度。的英文科考試讀過這部劇作,從此它就牢牢印在我腦中,再也沒有其他書可堪比擬。別笑那耗子貪吃,不知道吞下的是毒餌;人也是這樣,為了滿足那七情六慾,會飲鴆止渴,把自己的命也賠上了譯註:語出莎劇《自作自受》(measure for measure),第一幕第二場。本書中的譯文皆引自方平所譯《新莎士比亞全集》27(台北:木馬,2003),該劇人物名亦從方譯。:克勞第讓一個女孩懷了孕,就得等著被砍頭。小雜貨鋪如今成了網咖,街角那處常有毒蟲注射毒品的空地變成小麥草果汁攤,對麵的快克交易店也變成健身中心。 我爬上六層樓到我那間公寓,想著這種完全孤身一人的生活實在愈來愈難過。我在紐約結識的少數朋友全因為占據美國人生活重心的工作而四散各地,不然就是因為有了小孩而搬到市郊。對於不能接受布魯諾的邀請,我心裏有一點遺憾。當然我是絕不可能跟他一起去的,但想到他們快快樂樂坐在一起看戲,我還是忍不住感到些許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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