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者似乎不可思議:我清清楚楚記得那枚硬幣的樣子——一麵是浮凸的某個名人頭像,另一麵是一串葡萄,還有若幹西裏爾[zw(]譯註:cyrillic,如今用於希臘語、俄語、各種斯拉夫語係等。字母,我靠著以前念書時學過、如今仍記得的零星古希臘文解讀出其中一些。還有它在我手中的觸感——那銀灰色的合金幾乎毫無重量,感覺更像塑料而非金屬。我怎麽可能自己編出如此鮮明詳細的記憶?這實在不可能。至於後者盡管似乎很離譜,但我必須承認並非不可能——既然我移動過書籤、看錯過電話號碼(如果那兩件事真是這樣),更不用說還在街上把別人誤認為薛芙醫師(這可毫無疑問確實發生過)。但我有什麽理由要這麽做呢?尤其是先前我根本沒聽過楚米齊克這個人,更不知道他可能是保加利亞人!我跟保加利亞毫無關聯,也想不出任何要藏起硬幣的理由。這不合理啊。然而我仍無法完全相信有別人進入這個房間取走了硬幣。依然百思不解的我,動身前往步行需要十分鍾的火車站。


    上星期的積雪大多已經融化,隻有牆壁和樹籬的陰影中留下幾塊白,沾染著點點煤灰。校園的造景是想做出鄉村田園風光的效果,盡管學校位於索然無趣的城鎮中心,而這城鎮是紐約以西和以北整片蔓延城鎮的一部分。上個世紀末,一名本地糖商為了紀念英年早逝的心愛侄子亞瑟·克雷而創辦這所學院,這也是校名的由來。盡管這裏有濃蔭大樹和厚壁哥德式建築,但仍殘存當年建校起源的僥倖偶然味道(要是那男孩沒死,大概也就不會有這所學院)。尤其是冬天,沒有植物枝葉遮掩往來車流和附近的住宅,你會感覺到此處所建構、所努力營造的,介於鄉間宅邸和中世紀學院之間的浪漫幻象,其實非常薄弱,幾乎不存在。 來到停車場,我看見安珀正走上桑葚街,以她慣常的夢遊般步伐飄然前進。我還沒機會思考她對我造成的影響,隻能先採取我這種身份地位的男人在這種情況下所必須採取的,令人遺憾,但是,唉,不得不然的謹慎態度。如果被人看見我跟她一起走出校園,我想是不智之舉,但另一方麵,我又不希望逕自走過她身旁,那樣會顯得很不友善。於是我慢下腳步磨磨蹭蹭,讓她走在我前方兩百碼編註:1碼約合0.9144米。左右,結果我因此沒趕上火車,要等半小時才有下一班。


    得打發時間。我不喜歡無事可做。我在月台上來回踱步,看表:才過了一分半鍾。熟悉的躁動不安隱約湧上心頭。眼前空白漫長的時間仿佛變得濃密,形成黏稠而無法穿越的空無。我不想去想那些在這種僵死空隙我總是無可避免會想到的東西。對麵月台上方,雨水淋皺的看板頂上,五隻很冷的鴿子擠蹭著排成一列,那看板是足科醫師的gg:1800何必疼痛?1800結束痛苦。 [zw(]譯註:由於電話鍵盤上每個鍵也各代表兩三個英文字母,美國的免付費電話(1-800開頭)便常以簡單的字詞代替數字,讓人容易記住。此處的兩個電話號碼原文分別是“1-800—why hurt”及“1-800—end pain”。[zw)] 楚米齊克……這名字又在我腦中蠢蠢欲動……我想像他沿著桑葚街跑開,一路大叫大嚷,像個瘋子一樣。他跑到哪裏去了?火車站嗎?他是否也跟我一樣站在這裏,等著搭火車到曼哈頓?如果是,然後呢?把行李打包,立刻訂班機飛回保加利亞? 我很懷疑。就我經驗所及,來這個國家工作的外籍人士若非被迫,極少有人想回自己的祖國。心智不容真空存在[zw(]譯註:這裏是仿照英文一句常見的話:nature abhors vacuum.(大自然不容真空存在。)[zw)]:我對保加利亞一無所知,正是一片徹底的真空,於是近期遇到的唯一細節便躍入其中,也就是那枚硬幣——它那不似金屬的質感,蒼白淺淡的顏色(仿佛購買力都被淘洗殆盡),看來殘缺不全的粗短字母,一麵的乏味堂皇人臉,另一麵那串圓得不真實的葡萄。而在我看來,一個把那一切都拋在腦後的人,隻要有辦法避免回國,就一定不會選擇回國。


    我發現自己開始想像楚米齊克半夜偷偷摸摸潛進研究室,坐在我書桌旁,讀我從架上取下的那本書,打電話……我想到他從銅缽裏取走那枚硬幣……這時,微微不安的感覺傳遍全身,盡管我試著加以分析,但那感覺太微弱,不及細察便已消失無蹤。


    六分半鍾……一列快車穿過車站,鼓動空氣。五隻鴿子一併飛起,然後羽毛稍顯淩亂地回到原位,仿佛認為一定要對列車進站有所表示,才算禮貌。


    月台上有公用電話。打從走上月台,我就一直抗拒它那眨呀眨的光亮,但我發現自己忍不住朝它晃過去,仿佛看見自己撥打妻子的號碼,聽見她說餵的聲音。我想像自己以隨意的口氣問她過得好不好,告訴她我正好想到她,等她建議碰麵吃晚飯,接著明白她不會,然後友善輕快地道別,使接下來的這個夜晚更顯得空虛。


    最好別打電話,我邊接近電話邊告訴自己。最好認為如果我打了電話,她說不定真的有可能建議共進晚餐。如此一來,我吃飯時便可以心安理得地想像她就坐在對麵。 但我還是繼續向電話走去。


    我離電話隻剩幾呎編註:即英尺,1英尺約合0.3048米。遠,正準備向自己的軟弱投降,就像一個人即將無奈屈服於某項惡習。這時一群色彩鮮艷、吱吱喳喳的人來到月台上,除了其中一人之外全是學生。他們戴著小醜一般各式各樣的帽子,穿著鬆垮得誇張的衣服,這種衣服曾短暫過時,但如今捲土重來變本加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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