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像著,千百年後人們會像仰望今夜的明月一樣,仰望大唐的盛世榮耀。但他們不會去想,在這盛世中的每一個人都流盡了眼淚,不論君王還是走卒。


    所有眼淚均無足輕重,一切盛世都稍縱即逝。


    裴玄靜雙手捧麵,滾燙的淚水從指縫間奔湧而出。還是頭一次,她在大明宮中失聲痛哭起來。


    直至黎明時分,裴玄靜再度被召入殿。


    “就在剛才,朕得到了一個好消息。”


    裴玄靜聞聲抬頭,又看見了一個神采奕奕的君主。


    僅僅過了幾個時辰,他就戰勝了最軟弱的自己,憑藉嘆為觀止的意誌力重現一位帝王之尊。


    不論對他有什麽樣的看法,此時此刻,裴玄靜還是肅然起敬了。


    “在鹽州與吐蕃之戰雖然慘烈,但大唐終究還是勝了!鹽州刺史李文悅死守了整整二十七天,等到了靈武牙將史奉敬的援軍,前後夾擊大敗吐蕃。”


    裴玄靜真心想說一句祝賀的話,可她的麵前沒有紙和筆。是陳弘誌忘記擺放了嗎?不可能,那隻能是皇帝特意的安排。


    也就意味著,今天他不再需要她說一個字了。


    “你知道鹽州在哪裏嗎?”皇帝對她說,“你來看。”


    裴玄靜隨他來到懸掛在一旁的巨幅輿圖前。


    “這就是鹽州。”皇帝指著圖上的一個小點說,“從元和初年到現在,吐蕃一再要求會盟,朕均以種種理由拖延,如今他們實在忍耐不住了,於是率先發兵進犯。但吐蕃沒有想到,大唐已今非昔比,朕再也不必對他們虛與委蛇。”他越說越興奮,煥發的神采掩去了深重的病態,“藩鎮已平,下一步就是收復河湟舊地。大唐的子民還在那裏等著唐軍,他們已經等待了幾十年,朕不會讓他們再等那麽久!此次鹽州首勝,是吐蕃主動挑釁的。接下去就該大唐……”皇帝突然住了口,摩挲著輿圖的手也停下來。


    他轉過臉,注視著裴玄靜問:“你曾經看過大唐的疆域嗎?”


    她搖了搖頭。


    “朕每天都看。喏,這就是長安。”皇帝點了點輿圖的中央,“你看,大唐是不是很遼闊?”


    當然。裴玄靜在內心由衷地讚嘆:遼闊的大唐,無可比擬的大唐,誠當生死與共的大唐!


    “可惜啊,如此美好壯麗的山河,朕卻未有機會真正地親近過。除了幼年隨祖父逃難的那段時間,朕的這一生都未離開過長安。”皇帝道,“還記得嗎?在春明門外賈昌的小院中,你我第一次見麵時,朕就對你談起過‘舉目見日,不見長安’的典故。”


    裴玄靜點了點頭。


    “其實,朕倒是有點羨慕隋煬帝,可以乘著龍舟沿運河下江南,亦能禦駕親征北上吐穀渾。縱使民不聊生,最後身死國滅,也算飽覽了這片壯麗的山河。相反,朕卻隻能抱憾終身了。不僅僅是朕,還有朕的祖父、父親和朕的孩子們都一樣,我們世世代代都是大明宮的囚徒,必將這一身的骨血獻給大唐。這,就是我們李家人的命。”


    皇帝說著,沿運河下行的手指停住了:“揚州。哦,差點兒忘了,朕的十三郎在揚州。”他用疼愛的語氣說,“他還小,又是個傻孩子,所以就讓他去開開眼界,比待在長安好多了。不過,最終還是要回來的。”


    皇帝轉過身來,背對大唐的疆域全圖,莊嚴地說:“裴玄靜,朕不想再見到你了。”


    裴玄靜挺直身軀。她深知,自己的命運就將在這一刻被決定。幾個時辰前,是她向皇帝揭露了真相。而現在,卻仍將由皇帝來對她進行宣判。


    但這一點兒都不荒謬。裴玄靜甚至感激皇帝,讓自己在大唐的萬裏河山前接受命運的最終安排。不論結果為何,她都能坦然麵對。因為她對自己、對大唐,對天子保有了真誠,無愧於心。


    她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堅信:真相不能改變過去,卻能決定未來。


    “朕想過殺掉你,這樣做最簡單。但是,昨夜當朕收到前線戰報,站在這張大唐輿圖前時,朕改變了主意。這張圖上的每一寸山河都屬於朕,朕的大唐如此遼闊,怎麽會容不下一個女子呢?大唐是朕的,亦是天下人的。當然,也是你的。所以,裴玄靜,朕命你即刻離開長安,隨你去到大唐的任何一個角落。隻有一個條件,永遠不許再回到長安來!”


    話音落下,寂靜重回。裴玄靜有一絲暈眩,不知今夕何夕。


    靜待片刻,皇帝道:“朕將賜你自由。”


    裴玄靜毫無動靜。


    皇帝微微皺起眉頭:“怎麽?你不想走?”雙眸中閃現出含義不明的光芒,牢牢地盯在她的臉上。


    裴玄靜抬起手,在大唐的疆域圖上,用食指緩緩地描出一個字型——“還”。


    皇帝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最終在唇邊凝成一個意義深遠的淺笑。


    “好吧。”他說,“裴玄靜,朕還你自由。”


    裴玄靜欺身下跪,向大唐的天子深深叩首。她終於可以確定——沒有陰謀,沒有圈套。他配得上她的這一拜,最後一拜。


    “快走!趁著朕還沒有後悔,走得越遠越好,不要回頭!”


    裴玄靜從清思殿的禦階上飛奔而下。在她的背後,曙光正從東方漸漸升起,晨鍾還未鳴響,她的前方仍然是漫無止境的黑夜。


    “裴鍊師!”陳弘誌趕上來,右手中牽著一匹通身雪白的高頭大馬。


    他跑得氣喘籲籲:“這是聖上的踏雪驄!聖上命鍊師騎此馬出宮,沿途的宮門、坊門、城門盡開,無人可以阻攔!”


    裴玄靜接過韁繩,踏雪驄仰天發出一聲嘶鳴。


    紫宸門、崇明門、含耀門、望仙門,一扇扇宮門在她的麵前敞開。裴玄靜先向南出大明宮,跑上天街,再穿過長樂坊、大寧坊、安興坊、勝業坊,在東市前折向東,直奔春明門。


    旭日東升。


    萬道曙光從安放著賈昌老人骸骨的白塔後射過來,耀得裴玄靜睜不開眼睛。


    他在嗎?他在哪裏?


    裴玄靜焦急地張望著,可是眼前隻有一團又一團的金色,什麽都看不清。


    在她背後的長安城中,晨鍾一聲接一聲地響起來。


    8


    晨鍾響過之後,長安城甦醒了。


    百姓們三三兩兩地剛走上街頭,便瞠目結舌地看到一匹無人乘騎的白色神駿如風馳電掣,自長街上一掠而過。


    神駿所過之處,千門萬壑次第而開。一直跑到丹鳳門前,踏雪驄方才停下,威風凜凜地轉了個圈,仰首嘶鳴。


    它走慣了天子出入的丹鳳門,所以隻認此門,直奔此門。


    眾人目睹了踏雪驄的神奇回歸,卻隻有極少數的幾個人看到它離開時的情景,其中就有杜秋娘。


    裴玄靜騎著踏雪驄奔出大明宮時,雖隻是驚鴻一瞥,杜秋娘卻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馬背上那個白衣翩躚的身影。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裴玄靜真的就這樣離開了——多麽不可思議的計劃,竟然辦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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