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秋娘喜極而泣,鄭瓊娥在一旁默默地陪伴。一盞紅燭尚未點盡,映著兩張國色天香的麵孔,各懷心事,各自悲喜。


    再也沒有人提起裴玄靜這個名字,仿佛她從未在大明宮中出現過。


    太液池畔的蘋花已老,大明宮中的秋色越來越深了。


    杜秋娘還在梳妝,按慣例再過半個時辰皇帝才會召喚她,所以她磨磨蹭蹭地並不著急,在鄭瓊娥端上來的金盆中挑了好久,最後找出一束白色的四葉小花來。


    “咦,這不是蘋花嗎?”


    鄭瓊娥忙說:“這是她們采了自己玩的吧,怎麽放在金盆裏了?”說著便要將蘋花撿出去。


    杜秋娘攔住她,問:“我在太液池旁看到大片的蘋花。聽說是聖上吩咐栽的?”


    “是。”


    “為何?”


    “聖上最愛的女兒普寧公主喜歡蘋花,可惜公主福薄,年方十七歲便薨逝了。聖上痛心不已,後來便命人在太液池邊栽了大片的白蘋。我想,是聊寄懷念之情吧。”


    “哦,原來是這樣……”杜秋娘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將蘋花舉到鬢邊,照著鏡子道,“倒是不俗,你覺得好看嗎?”


    “萬萬不可。”鄭瓊娥勸道,“咱們大唐崇尚的是富麗華貴,這水澤邊的蘋花再美也是無根低賤之物,怎可去見天子?”


    “不是啊,你方才不是說蘋花乃普寧公主所愛。而且我這些天看見聖上翻閱柳子厚的詩集,裏麵有一句‘欲采蘋花不自由’,聖上時常念誦,看樣子喜歡得很呢。”


    “真的不行。”鄭瓊娥還想勸阻,宮婢入內:“聖上命娘子速去。”


    杜秋娘驚道:“這麽早!”她一陣心慌,是出什麽事了嗎?連忙對鏡再理了理鬢髮,順手便將那束蘋花簪到髮髻上,但見在清麗小花的襯托下,鏡中之人越顯得秋瞳剪水,麵龐宛若出水芙蓉一般生動。杜秋娘斜了鄭瓊娥一眼,昂首而去。


    剛一進殿,她便聽到皇帝焦急的聲音:“鑰匙呢?你看見朕的鑰匙了嗎?”


    “什麽鑰匙?”


    “金匱的鑰匙啊!”


    “哦。”這些天她總是看見皇帝捏著一把小小的純金鑰匙,獨自轉到雲母屏風後麵,打開放置在長案上的一個金匱。每次他這樣做的時候,都帶著絕無僅有的肅穆神情,以及遍布通身的緊張,仿佛金匱裏盛放的是什麽性命攸關的東西。杜秋娘很想上前去看一眼,但實在沒有這個膽量。她還發現,每次看完金匱後,皇帝都會沉默很久。在那段時間裏,他既不像造訪平康坊的神秘風流的李公子,也不像大明宮中主宰天下蒼生的皇帝,而更像是一個對天命無比敬畏,偏又不肯輕易認命的、自相矛盾的普通人。杜秋娘不敢打攪他,隻能在旁邊靜靜地守候,等待他恢復常態。


    “是這個嗎?”她從禦榻的角落裏翻出一把金光燦燦的鑰匙。


    “對!”皇帝一把搶過去,“怎麽會在這裏?”又看了一眼杜秋娘,“哦,肯定是朕疏忽了。”


    他轉身便向屏風後走去。


    杜秋娘隻得坐下來,又要等待了。她百無聊賴地撫弄起皇帝賜的紫檀琵琶,卻小心地不發出一點聲響。這把琵琶,他至今還未命她為他彈奏過。


    突然,從屏風後麵傳來一記很響的“咣當”聲。


    杜秋娘嚇得跳起來,奔到屏風前又站住,小心翼翼地朝內喚道:“大家……”


    皇帝出現在她的麵前,臉上有一種她從未見過的且喜且悲的表情。


    “它變了。”他的聲音也顯得格外脆弱。


    “變了?什麽變了?”


    “它真的變了!第二象恢復原樣了!”


    “什麽……第二象?”杜秋娘如墜五裏霧中。


    “神明顯靈了……”皇帝突然哽咽起來。杜秋娘看著他眼中的淚光,正慌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就猝不及防被他用力攬入懷中。


    “你是朕的吉星,朕的吉星!”皇帝在她的耳邊喃喃,雙臂將她抱得死死的。


    杜秋娘快要喘不過氣來了,卻又心馳神移的,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洋溢全身。


    “等等。”皇帝又將她鬆開,“你先彈奏一曲,彈完朕再去看一次。”


    杜秋娘隻得遵命抱起琵琶,彈起了《金縷衣》。她這一輩子都沒彈得如此心不在焉過,爛熟於心的一首曲子竟然弄到荒腔走板,幸好皇帝比她更加心神恍惚,完全沒有聽出異樣。


    這一曲真是長得難以形容。終於曲止,皇帝又轉到屏風後去了。杜秋娘稍待片刻,還是忍不住悄悄起身,躡手躡腳地來到屏風旁,以帷簾為遮向內窺視。


    她看見了什麽?!


    皇帝匍匐於地,正向著案上的金匱長跪稽首。


    杜秋娘入宮以來,都隻見眾人跪拜皇帝,何曾見過皇帝跪拜。這一驚非同小可,她連忙悄聲退回榻上坐下,心兒兀自跳動不已。


    又過了好一會兒,皇帝才再次出現了,神色卻已十分平靜。


    “你過來。”


    杜秋娘順從地坐到他的身旁。


    “朕封你為妃吧。”他隨隨便便地講起這個話題來,就像丈夫在和妻子說家常,“朕沒有皇後,隻有一個正妻郭氏封為貴妃。今後,你就是朕的秋妃,怎麽樣?”


    “那……好吧。”實在太意外了,杜秋娘有點發蒙。


    見皇帝一笑,她才想起自己應該謝恩的,剛要起身又被他輕輕按住,“等詔書下時再謝恩吧。另外,朕還要給你改一個名字。”


    “改名?為什麽?”


    “你既要做朕的秋妃了,怎麽還能叫秋娘。況且秋字之意肅殺,朕也不喜歡。”


    “那我該叫什麽?”


    “叫仲陽。朕剛剛給你想的,仲陽,是春回大地的意思。今後你就叫做杜仲陽。”


    “杜仲陽。”她忍不住笑了,“好聽是好聽,就是不太習慣。”


    “慢慢就習慣了。”皇帝也笑道,“你還想要什麽?朕今天的心情非常好,你可以再提一個要求。”


    “我想要……”她認真地想了想,“我想要專寵。”


    “專寵?什麽意思?”


    “就是在整個後宮裏,大家從此隻能寵愛我一人。”


    皇帝目瞪口呆:“這種要求你也提得出來?”


    “哼!我就不該指望皇帝也會一心一意!”杜秋娘立即漲紅了臉,氣鼓鼓地說,“還是我太傻了,就當我什麽都沒說吧!”


    “也許……朕可以考慮考慮?”皇帝笑起來,“也許朕有一秋妃,足矣?足矣。”


    杜秋娘頓時沒了脾氣,倚在皇帝的肩頭,又嬌嗔地道:“妾還有一個要求。”


    “你還得寸進尺了?說吧。”


    “馬上就要入冬了。大家能不能命人將殿裏的冰塊移出去?”杜秋娘嬌聲說,“我有些怕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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