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陳弘誌畢恭畢敬地念起來,“請陛下召宋若倫來問話。”


    “哦?”皇帝微微一笑,“你找了個人來代你講話?為什麽是她呢?”


    宋家五姐妹中,就數若倫的年齡最小,長得也最不起眼。和幾個各具風華的姐姐相比,宋若倫的人品平淡無奇,性格也軟弱怯懦。宋若昭出了意外之後,她更是龜縮於柿林院中閉門不出。若非今天裴玄靜提起,皇帝都快把她給忘了。


    宋若倫應召上殿,畏縮著雙肩在階前跪下,顯得十分纖弱可憐。曾經聲名遠揚的宋家五姐妹悉數凋零,如今就隻剩下這一枝獨秀了。


    她怯生生地說道:“陛下,妾應裴鍊師之命,帶來了這些。”


    “是什麽?”


    “這些都是三姐做的皮影,陛下。”


    “皮影?”皇帝詫異。


    宋若昭回道:“昨日裴鍊師來到柿林院中,說她想為陛下演一出皮影戲。因為裴鍊師過去造訪柿林院時,曾經在三姐的屋中看見過皮影,所以想來找些用具。我回答裴鍊師,三姐過去確實喜歡皮影戲,自己也做過一些,帶著我們一起演來取樂,還曾為陛下演出過。裴鍊師聽了很高興,便從三姐留下的皮影中找出了幾件合用的,還有演出時所需的幕布等等,我今天都一併帶過來了。”


    皇帝越聽越疑惑,不禁問:“裴玄靜會演皮影戲?”


    “我教了裴鍊師如何操作,她很快就學會了。”宋若倫一五一十地答著,顯然都是裴玄靜教好了的。


    皇帝皺起眉頭,看了看陳弘誌。


    陳弘誌會意,連忙捧起宋若倫帶來的包袱,小心翼翼地擺在禦案上。除了雪白的幕布之外,包袱中共有三個人物的皮影。其中兩位均戴冕旒著龍袍,應該是兩位君王。第三個人物則穿著黃色的宦官服色。兩位君王以須髯可以區分出來,一個較為年長,一個相對年輕。


    皇帝的臉上陰霾密布。他記得宋若茵確實曾在宮中表演過皮影戲。為了討得皇帝的歡心,她還特意選取起居注中太宗皇帝的事跡,例如魏徵諫言使太宗皇帝捂死鸚鵡的趣事,編成小戲演出。在宋若茵的皮影人物中出現皇帝和宦官,倒是不奇怪。


    難道說,裴玄靜要演一出由這樣三個人物組成的皮影戲?


    皇帝將目光投向那張清麗出塵的臉。她亦毫不迴避地與他對視,在這個世上敢於這樣做的,實在寥寥無幾。


    “皮影戲麽?有意思。”皇帝說,“朕倒是想看一看。”又問宋若倫,“你也一起演嗎?”


    “不。”宋若倫回答,“裴鍊師隻命若倫幫忙準備,其他的妾一概不知。”


    皇帝點了點頭:“好,那你就退下吧。”


    裴玄靜利用了柿林院現成的條件,卻周道地避免了將宋若倫牽扯進來。皇帝亦認可她的做法。歸根結底,這隻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不是嗎?


    雪白的幕布支起來了。帷簾一層一層地放下來,隔絕了窗外的月色,隻有隱隱約約的燭光在幕布後方搖曳。龍涎香和冰的寒意交糅在一起,殿中清冷孤絕,恍似廣寒的最深處。


    所有人都應命退了出去,隻有皇帝一人端坐在幕布前。裴玄靜立於幕布之後。除了仙人銅漏發出恆久的“滴答”,清思殿中再無一絲聲響。


    裴玄靜思考了很久,最後還是淩煙閣顯影給了她靈感。因為接下來她要向皇帝展示的一切,那一幕幕無法用文字描述的場景,更不應該以任何形式保留下來。


    她會將它從歲月的深處找出來,驚鴻一現,再放它消失在記憶的盡頭。隻有轉瞬即逝的影子才能符合她的要求。


    一場無聲的皮影戲開始了。


    首先出現在幕布上的,正是那名年輕的君王。他疾步上場,來到一側半臥的老年君王跟前,跪下來。


    幕布前的皇帝情不自禁地握緊了雙拳。他知道的!他早就知道會看見這一幕!裴玄靜!他在心中默念這個名字——殺了她吧!現在就讓一切終止,趁還來得及。


    然而他什麽都沒有做,隻是一動不動地坐著,目不轉睛地盯著幕布。


    年輕的君王正在為老皇帝侍藥。突然,藥碗被老皇帝推翻。年輕的君王跳起身來,衝著老皇帝指手畫腳一番,似在怒不可遏地喝罵,隨即拂手而去。


    緊接著宦官登場了。他跪在老皇帝的麵前,又端起一碗藥,正想往上送,突然看到老皇帝的手中,出現了一把匕首。


    太監嚇得癱倒在地上,剎那間,老皇帝已將匕首插入自己的胸膛。


    幕布前的皇帝猛地挺直身軀,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戲繼續演下去。


    太監衝過去,想要奪下匕首。


    年輕君王匆匆跑上來,像是聽到動靜而來。見到眼前的情景,他呆住了。


    太監又撲通跪地,連連叩頭。


    年輕君王一步步走上前去,伸手拔出了插在老皇帝胸口的匕首。旋即迴轉身,將匕首塞進太監的手中。


    幕布上的場景就停在這一刻。隨後,裴玄靜吹滅了幕後的蠟燭。


    一切都消失了。


    唯一的光源是香爐中搖動的火,照在皇帝慘白猙獰的臉上,直與惡鬼無差。


    “你……你是怎麽知道的?”他指向裴玄靜的手抖得厲害。


    裴玄靜沉默。無需回答,他應該猜得出來。


    “俱文珍為什麽不說實話……我一直以為純勾是、是他……”皇帝手扶立柱,搖晃地站起來,語無倫次地喃喃著。


    他一直以為是俱文珍動手殺了先皇。正因為他在心中起過這個可怕的念頭,所以才不敢向俱文珍追問真相。而俱文珍也利用了皇帝這一點最根本的怯懦。因為老奸巨猾的宦官深知,隻有成為皇帝的共犯才能保全性命,而一個目擊者必將被無情地消滅。何況他所目擊的,是比弒父弒君更慘烈的人倫悲劇!


    先皇是自盡的。


    而皇帝卻一直誤以為,是俱文珍擅自揣度自己的意思,對先皇下的毒手。他不願承認弒父的罪行,但更可怕的是,他也無法否認。一年又一年,他肯定在心中無數次地回想,無數次地與自己的良心對峙,卻隻能在黑暗中越陷越深。


    現在真相大白了,他就能從此得到解脫了嗎?


    “你!”皇帝指著裴玄靜,“你怎麽敢……”他還想說什麽,喉嚨卻被腥鹹的東西堵住了。忽然,一大攤黑紅的血就吐在裴玄靜的麵前,緊接著又是一攤。皇帝的身體搖搖欲墜,裴玄靜伸手去扶,卻被他用盡全力地甩開。


    “滾!”皇帝聲嘶力竭地吼著,“滾出去!”


    裴玄靜徑直向外走去。陳弘誌帶著一幫內侍從她的身旁經過,慌慌張張地奔入殿內。


    她一直走到禦階的盡頭,才停下腳步。


    大明宮中的夜色是多麽恢弘。頭頂繁星似蓋,一輪皎潔的圓月將清光遍灑。腳下的長安城中,萬家燈火無限延展,仿佛可以生生世世地凝望下去,永不停頓,永不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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