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皇之死。”


    永安公主一動不動地坐了許久,視線好像被黏在這四個字上麵。


    裴玄靜也一動不動地坐在對麵,等待著。她有充分的耐心。在生與死、希望與絕望的交替衝擊後,再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動搖她的決心。裴玄靜決心——揭開先皇之死的真相。


    崔淼還活著,當裴玄靜確認這個事實後,弄清先皇之死變得更加至關重要。


    崔淼讓杜秋娘轉告裴玄靜,不必再追尋他的身世,他已經放棄了這一切,隻要裴玄靜平安歸來。正是這句話,再加上絕無僅有的迷魂香粉,使裴玄靜相信了杜秋娘。因為那是他們二人在蔡州之戰的前夜,對雪盟誓時的私語,除了崔淼,天下再無人知。


    但也是這句話,使裴玄靜更堅定了釐清真相的決心。


    皇帝是否犯下弒父罪行?崔淼的母親究竟有沒有給先皇下毒?這兩個謎團互相糾纏在一起,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種下了一切的因。所有業緣由此而起,真相卻始終撲朔迷離。所有人都被這個謎團所裹挾,有人已為之而死,更有人生不如死。


    那天皇帝當著裴玄靜的麵服下金丹時,目光中的悲涼是她所不能理解的。他明知金丹正在毒害自己,卻一顆顆地吞下去。裴玄靜曾試圖將這種行為解釋成:不堪良心的譴責而自戕。但在她的意識深處,始終迴蕩著一個懷疑的聲音。


    皇帝的性格至剛至硬,被良心擊垮太不像他了。即使有《推背圖》第二象的變字威脅他為亡國之君,他也更應奮起反擊,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乖乖地束手就縛,以死謝罪。


    會不會他真的被冤枉了?


    經過徹夜不眠的激烈思考後,裴玄靜決定拋開先前所有的假設,重新尋求真相。


    崔淼讓杜秋娘轉告她,自己已經放棄了追索身世,並且要裴玄靜也放棄。他還希望裴玄靜能藉助迷魂香的特殊效果,找到逃出大明宮的辦法。崔淼的想法雖別出心裁,卻也有其高明之處。以裴玄靜的聰明才智,確實有可能辦得到。但是裴玄靜已下定決心,除非查出先皇之死的真相,否則絕不離開大明宮。


    因為在這真相裏埋藏了太多的恩怨情仇,乃至大唐的命運與前途。


    否則,即使她能成功地逃離大明宮,她的心也會被繼續深鎖在這座宏偉的宮殿中,深鎖在仇恨的漫漫長夜裏。


    永安公主開口了:“我什麽都不知道。”


    裴玄靜鎮定地注視著她,等她說下去。


    “我隻記得,那是一個極冷極冷的冬夜。父皇移居興慶宮已有數月,病情時好時壞,入冬以後便一日差似一日。我們兄妹幾個每天去興慶宮定省,隻有皇兄因國事繁忙,很少出現。但不知為什麽,那天夜裏他突然駕臨興慶宮,身邊除了幾名貼身侍衛之外,隻帶著內侍省的主管太監俱文珍公公。皇兄來了之後,命所有人迴避,我們幾個便退到阿母的寢閣內等候。李忠言本來片刻不離父皇的左右,那次也被趕到了外麵。我們在阿母處等了好一會兒,並不見皇兄出來。這時,我突然發現襄陽妹妹不見了。她那時還小,剛滿六歲,父皇特別疼愛她,所以她在鹹寧殿上毫無拘束,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沒人管她。姊姊和阿母都說,糟了,襄陽妹妹肯定還留在父皇那裏。她們怕她打擾到父皇和皇兄,想把她叫出來,又不便命宮婢闖進去。於是她們便商量,讓我去把襄陽妹妹帶出來。”


    永安朝裴玄靜含淚笑了笑:“那一年我也才剛十二歲,所以阿母覺得,我進去的話會比較自然,皇兄不至於心生芥蒂。我聽從阿母的吩咐,悄悄地溜進父皇臥病的東廂。在父皇的禦榻前擋著一架屏風,屏風後麵傳來說話聲,雖然壓得很低,但我馬上就聽出是皇兄在說話。他好像很激動,話說得又急又快,怒氣沖沖的。我根本就聽不明白他在講什麽,心裏卻非常害怕。因為我知道,皇兄肯定是在對父皇講話,用的卻是如此不恭不敬的語氣。更讓人難過的是,父皇那時癱在床上,口不能言,所以隻能聽著皇兄訓斥自己……我嚇得不敢再往裏進了,正在進退兩難時,忽見皇兄從屏風後走了出來。我慌忙躲到一根立柱的後麵,皇兄正處於情緒激昂之中,沒有發現我就與他近在咫尺。他滿麵怒容地來回踱步,又停下來,將耳朵靠到屏風上傾聽。他聽得那麽專注,於是我也跟著側耳傾聽起來。我聽見從屏風內傳來一些奇怪的響動,難以辨別卻令人極度恐懼……突然,皇兄疾步沖向屏風裏麵去了。而我卻像被凍住一樣,根本無法動彈。就在這時,從屏風後傳來俱文珍帶著哭音的高喊:‘太上皇駕崩了!’”說到這裏,永安公主深深地喘了口氣,臉上已然慘無人色,“我也不知從哪裏來的勇氣,直接奔了進去。我看見俱文珍匍匐在地上發抖,而皇兄就站在父皇的禦榻前。他聞聲回頭,看見了我,一下子便愣住了。我永遠記得他當時臉上的表情,還有他握在右手中的匕首……”


    匕首。裴玄靜在心裏念出它的名字:純勾。


    “匕首上沒有一絲血跡。”永安的神情如癲似狂,臉上淚水恣肆,“嗬嗬,因為這把匕首滴血不沾,所以永遠永遠都是幹淨的!可是皇兄的衣襟上血跡斑斑,袍袖上也沾滿了血……我完全嚇呆了。就在這時,襄陽妹妹從父皇的禦榻後麵跑了出來,嘴裏連聲叫著:‘爹爹!爹爹!’我撲過去,一把將她的小嘴捂住。皇兄突然轉過身去,把匕首塞進了俱文珍的手裏。與此同時,李忠言和阿母、姊姊他們一起從外麵衝進來……”永安公主緊緊地閉起雙目,喃喃地說,“我所知道的,就是這些。”


    許久,裴玄靜才拿起筆,在紙上寫下四個字:“襄陽公主。”


    “沒有用的。”永安搖頭道,“我曾悄悄問過她幾次。她總是回答說,什麽都不記得了。”


    不,一定有用!既然純勾由長吉贈予,那麽他給李彌起了和襄陽公主一模一樣的字肯定也不會是巧合。裴玄靜無法解釋這種神奇的關聯,卻對此深信不疑。


    她再次提起筆,寫道:“請殿下召喚襄陽公主前來,我自有辦法。”


    擱下筆,裴玄靜從肘上解開一個香囊。


    7


    “朕聽說你這兩天很忙碌?”皇帝隨意地問跪在麵前的裴玄靜,“連襄陽公主都跑到玉晨觀去了。據朕所知,她向來與永安並不親密,彼此沒什麽往來。”他又若有所思地看著裴玄靜,“襄陽公主去玉晨觀,是因為你吧?”


    陳弘誌早已在裴玄靜的麵前放好了紙筆,她卻連動都沒動。如果能夠說話,她多半會直截了當地反問,陛下為何不直接去問兩位公主呢?不過這種帶有挑釁意味的話,既不適合也沒有必要落成文字,還是省略了吧。


    自從被截舌之後,裴玄靜才認識到自己過去說了多少廢話。


    見裴玄靜沒有反應,皇帝又換了個問題:“你去柿林院做什麽?”


    裴玄靜提起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


    皇帝吩咐陳弘誌:“你念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唐懸疑錄4:大明宮密碼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唐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唐隱並收藏大唐懸疑錄4:大明宮密碼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