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檢查,為了防止有人再度逃脫,後山的廢棄礦井已經被徹底封閉了起來。營救團隊用撬棍忙活了一個多小時才終於重啟了升降機,把困在地下的礦工一一送到地表。形式簡直是千鈞一發:大雨淹沒了整個礦井,水位漲個不停。雖然風暴在戰鬥結束後似乎就失去了對這裏的興趣,但即便如此,大多數遺民重見天日時也是渾身濕透、饑不擇食。


    營救途中亞曆克斯並沒有露麵。她希望這些礦工選擇信任春城軍隊,接受他們的幫助而不是她的。畢竟,如果隻有她孤身一人,她絕無可能解放整座營地,而且要是這些獲救者打算接管礦場,那麽他們也需要與當地政府打好關係。


    鑒於她審判斯隆的霹靂手段已經廣為人知,他的哀嚎聲甚至在春城都清晰可聞,她也不太可能隱姓埋名很久,但她還是躲在遠處,注視著排成長列湧出礦井的遺民。盡管裝甲已毀,天馬銳利的雙眼還是讓她能看清隊伍中的每一個人,看到他們驚慌失措的表情,看到他們顫抖的身體。但直到最後一輪升降機升起,她才終於看到了他們的身影。


    前任隊長邁爾斯從升降機中露出頭來。他背著一隻生病的幼駒,開始引領最後一群礦工離開礦井。雨勢已經不再那樣洶湧,隻不過偶爾飄落一絲細雨、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久久不散的濃霧而已,不久前摧枯拉朽的狂風也化作了拂過皮毛的柔柔清風。夜色靜美,然而在得知這一夜究竟有多少小馬死傷之後,再美好的夜色檔案也無心欣賞。春城的戰士都很勇猛,但傷亡仍不可避免,而鎮邊礦業公司這一方的死傷就更慘重了。負罪感在她胸膛中翻騰:究竟有多少人真的知道他們是在助紂為虐?那些犧牲者難不成都長著一顆能把婦女兒童困在地下活活餓死的鐵石心腸?


    亞曆克斯披著一件從保安室裏拿來的外套,扣上兜帽讓別馬看不清她的麵容,但即便如此,邁爾斯還是能一眼看穿她的偽裝。他停下腳步等待她走近,而其他小馬在春城士兵的護送下繼續向礦井出口走去。在馬群中,隻有兩隻小馬也放慢了步伐。檔案摘下兜帽,注視著他的雙眼說道:“我從不食言,邁爾斯。你自由了。”


    獨角獸一時沒有開口,似乎不知道該如何組織語言:“此話當真?有人說……”


    “是。”她尷尬地笑了笑。“可能還有件小事要辦:你得,呃……新建一棟辦公樓。我拆樓拆得大概是太上頭了。”舊辦公樓已經屍骨無存,隻有幾塊樓板和碎玻璃還讓人能勉強辨認出它的原址。安全屋和地基倒是還在,但裏麵灌滿了水,短時間內恐怕幹不下來。


    “要是我知道你究竟是什麽身份,我當隊長時肯定就不會對你那樣嚴苛了。”他低下頭望著她。“你還拆沒拆別的房子?”


    她搖搖頭:“至少這裏沒有。”她上前一步,壓低聲音說道:“邁爾斯,我還有些難以啟齒的問題想向你提及。這些小馬總歸還是吃苦耐勞的礦工,他們需要找到未來的方向。如果這家礦場能有所改變……加薪,增加勞動保障設備……在這工作也不失為一個好選擇。”


    “大概吧。”他扭頭看了看倚在他背上的幼駒。她緊閉雙眼,似乎睡熟了。“但這家礦井需要一個新的主人。我不知道我們還能信任誰來管理它。”


    “你。”她不輕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讓他不由得疼得縮了縮。他的動作並不算大:顯然他不希望她注意到他的退卻。“在礦場高層中,隻有你在礦工組織工會時和他們站在了一起。也有很多人和你抱著同樣的想法,也對這裏的情況感到不滿,但他們隻是選擇了明哲保身、逃之夭夭。為他們挺身而出的隻有你一個,這裏的每一個人都知道這一點。我相信如果這座礦場改由你來管理,它一定會與斯隆在時大不一樣。”


    “我……大概是吧。”他重新邁開步伐。“隻要他們支持我就好。我覺得礦場這次需要的不是主人,而是經由全體員工選舉產生的管理者。不過這些事就等到明天再談吧。”


    亞曆克斯與之分別,隨後衝到埃茲身前,一把將小工蜂緊緊摟入懷中。“小丫頭,總算又見到你了。”這次重逢並不像她複活後那次那樣讓她內心激蕩許久,但也同樣讓她喜不自禁。


    然而這隻小工蜂卻開始在她的懷中扭曲變形。她閉著眼睛,但這並不重要:她能感覺到一股魔力洗過埃茲的身體,每一處組織都隨之發生著轉變。這種魔力她見識過許多次,就算她不再是一隻陸馬也不會影響她對此的感知。沒錯,她的確沒變成獨角獸,但即便是天馬在接觸魔力時也能輕易辨認出它來。


    等她睜開眼睛時,眼前的小工蜂已經變成了一隻天馬。她的皮毛和亞曆克斯一樣都是綠色的,不過顏色更淡也更加明亮,而鬃毛與她的工蜂形態一樣泛著熒光。她開始嚎哭:“媽媽……媽媽,你別再這樣做了。你一去打仗,你肯定就會受傷的!要是你沒能回來該怎麽辦啊?”


    現在並不是追問她的新能力的好時機。“噓,小聲點。你說的對,埃茲,我接下來很長很長時間裏都不會再打仗了。我們安全了。”她本能般再度把她摟在胸前,遮擋著從洞口襲來的寒風。“媽媽是不會死的,你忘了嗎?就算我受傷了,我也會複活。如果那種事真的發生了,傑西也會照顧好你,和你一起等我回來的。”


    她耐心等待埃茲安靜下來,掙脫了她的懷抱。濕冷的空氣和寒風沒有讓她們的重逢失去半分光彩。許久之後,她終於停止了嚎哭,開始躺在地上扭來扭去地撒嬌。亞曆克斯走上前去擦幹她的眼淚,扶起她鼓勵道:“埃茲,你變的這隻天馬真不錯,太逼真了。”


    “我就是在你不在的這段時間裏學會的。”她破涕為笑,自豪得簡直要一蹦三尺高,從神態中看來似乎也不餓了。“我還不知道該怎麽把我的翅膀給變沒,不過我以後肯定能學會的!”


    “一定一定,用不了多久。”她輕輕把埃茲護在身旁。“我們以後就可以一起學飛了!我不知道你怎麽想,但我可是相當興奮。不過……我不是說我要你非得變得像我一樣啊。無論你的外表如何,你永遠都是我的小埃茲。”


    “我就是喜歡七十二變。”她像是在聳肩一樣抖了抖半邊翅膀。


    “好吧好吧。”亞曆克斯揉了揉她新長出的鬃毛,把它梳成了斜劉海。“不過我總歸是能飛了!”她咯咯笑了起來。


    她麵前這隻幻形靈也喜上眉梢。然而就在她分神的短短幾秒鍾裏,她的偽裝就在一陣魔法的藍光中消散得無影無蹤。她撅了撅嘴:“真不公平。”


    “確實一點都不公平。”亞曆克斯叼起埃茲的後頸,像邁爾斯一樣把她背到背後。她的體型相比埃茲並不算很大,不過她還是安靜了下來。


    傑西全程在不遠處默默等候,現在終於開了口:“聽外麵的聲音,這場戰鬥肯定相當激烈。”


    “是啊。”檔案褪去了笑意,歎了口氣。“正義還沒完全到來。大多數小馬已經投降了,很快就會送到春城進行審判,大概都會入獄……”她小心翼翼地聳聳肩,生怕把背後的工蜂甩下來。“戰鬥本身隻是前戲,隻不過這前戲刺激了點。”


    傑西被她的話逗樂了,不過還沒笑出幾聲,她就開始不住嗆咳,呼吸也急促了起來。亞曆克斯沒有催促她。幾秒鍾之後,她吐出一口深黑色的濃痰,休息半晌後才終於再度開口:“你真該把我們也叫上。”她展開翅膀,用它們發出幾聲類似人類掰手指的脆響。“我可是很樂意替你把斯隆那個畜生教訓一番。”


    這次被逗樂的換成了亞曆克斯:“那你肯定都排不上隊。你也不必因為沒有參與戰鬥而自責:那些小馬都是訓練有素的士兵,而你隻是一名礦工,而且你變成小馬都還不到一年,你還是先多練幾年再去打仗吧。再說了,你也做好了你該做的事情。”她扭頭示意著她背後的小家夥。“你說的對,哪怕是世界末日了,有些頑固分子也還是對少數族群很不友好。謝謝你能照顧好我的女兒。”


    夜琪無謂地聳聳肩,不過她還是露出了笑容。很明顯她不希望亞曆克斯看出她的得意。“我當然會照顧好她的,我都答應過了……”她突然住了口。“等等,女兒?”她瞪大了眼睛,仿佛她才從亞曆克斯與埃茲之前的對話中意識到她們的關係。“這也是假的?這不科學!難不成……”她壓低聲音。“難不成你也是隻幻形靈?”


    “沒這回事!”看到她瞠目結舌的表情,亞曆克斯暗自竊喜,努力讓自己不要當麵笑出聲。“埃茲是我的養女。我隻有一個孩子……”她聲音低了下來。“他在五十年前就去世了。”


    這次被擁入懷中的變成了她。雖然傑西的動作並不像她對她的女兒那般慈愛(隻有父母才能真正理解這種感情),但這並不意味著朋友的擁抱就不能緩解悲痛。“亞曆克斯,對不起。我不是想迫使你回憶悲傷的過去,我隻是好奇你是不是還有什麽事情在瞞著我。”


    “算不上悲傷的過去。”她抽抽鼻子。“他是個好孩子,生活美滿,也很長壽。”她甩甩頭想甩去充斥腦海的痛苦,毫無作用。“行了,你們兩個應該都餓了吧,不如我們先出門回房間?我聽說士兵正開倉為大家準備一場慶功宴呢。吃完大餐,你就可以倒在溫暖的床上想睡多久就睡多久了。”她轉身開始向營地走去。


    傑西緊隨其後。“聽著挺好。”沒走出幾步,她就突然停了下來。“要命,那我們以後該怎麽辦?要是礦場都沒了……”


    “噢,礦場還在呢!”她不顧傑西身上的灰塵與泥土,輕輕靠在她的身旁安慰她道:“我和春城的小馬談過了,他們會盡其所能幫助礦場恢複運作,管理它的也會是一隻新的小馬。你們再也不會負債累累,也不會被當作奴隸一般困在營地裏。如果有誰想離開此地另尋它職……那同樣也有出路:據我所知,市長已經承諾會給所有打算離開的小馬提供新的工作崗位。這待遇不錯吧?”


    傑西默不作聲地走了幾分鍾,這才終於低聲說道:“但我還不太清楚我以後打算做什麽呢。”


    亞曆克斯停下腳步,也把聲音壓低至近乎耳語:“那你打不打算跟我走?”


    夜琪撇了撇眉毛望向她:“去哪?”


    她一陣踟躕:無論hpi都有什麽內部規定,至少他們在保密方麵非常嚴格,她不能冒風險告訴她太多情況。當然了,過不了多久,幾架滿載醫生的飛船就會在此著陸,到那時她似乎也就沒什麽可保密的了。“一個曾經並不存在的地方。到了那,隻要你不願意,那你一輩子都可以不用再像在礦場裏那樣幹體力活了。”


    “這聽著不賴。”


    * * *


    亞曆克斯一覺睡到第二天清早,不過這一次她並沒有和朋友們一起在原來那間宿舍過夜。埃茲用了花言巧語想把她留下來,但她不為所動:檔案還有一項任務要做,她可不敢冒睡過頭的風險。第二天清晨,一名清潔工在清掃時發現了睡在車廂裏的亞曆克斯,把她叫了起來。她謝絕了他們的好意,隻是悄悄溜出列車,去吃了頓早餐又簡單衝了個澡。


    在遭到此番摧殘過後,她的翅膀淩亂不堪,甚至在她濕漉漉地走出浴室之後,她的羽毛還是亂得像雞窩。但即便如此,看到鏡子裏的自己不再灰頭土臉,麵色也不像剛剛複活時那樣蒼白,她還是感到一陣欣慰。她天馬的形態比之前要高大些,看起來也更成熟了。沒錯,小馬的年齡是很難從外表上分清,但她發誓她現在的樣貌比起十六歲更接近十八歲。這是無序給她的贈品?還是說這隻是她更加修長的身姿帶來的錯覺?


    她沒功夫繼續深究了。看到自己的外表已經算是差強人意,亞曆克斯便戴上一頂帽子,赤身裸體地(她實在不願意繼續強迫自己穿衣服了)前往火車站準備與春城軍隊會麵。火車站倉庫裏除了一群士兵,還有十幾名關在鐵籠裏的囚犯,戰鬥後的痕跡在雙方身上清晰可見:幾乎半數的小馬都有傷痕。雖然他們是囚犯,他們會遭受此種痛苦畢竟也有檔案的一份責任。她會去一一親眼檢查他們的傷勢的,這總歸還是分內之事。


    一些士兵還在附近幫助疏散礦工,明天還會有一批財務人員前來檢查物資損失情況並一一記錄在案,不過這些都不是亞曆克斯需要關心的問題。走過一棟棟樓房,小馬們的歡聲笑語飄入她的耳朵。在如此多的礦工在“采礦時”“遭遇不測”之後,他們的親友與之重逢時的喜悅簡直無法用語言形容。雖然這都在她的意料之中,聽到他們聲音中滿懷的驚喜,她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這些小馬都是她的子民,天知道他們在她趕來相助之前到底遭到了多少折磨。


    世界各地還有多少遺民仍經曆著類似的慘劇?勢單力薄,又沒有分身之術,她對此又能做些什麽?她仰望天際的朝陽,然而它並不能給出什麽回答,於是她走到火車站遮陽棚下,倒在枕頭上靜靜注視著列車和營地間來來往往運送人員和物資的士兵,希望這清晨的寧靜能讓她找到滿意的答案。


    她沒有。


    一陣規律的腳步聲昭示著白的到來。她抬起頭,看到她身上少了幾片鱗片,翅膀上有被子彈射穿的痕跡。她的聲音也比之前沙啞了許多。“你受沒受傷?”


    “大概沒。看來被閃電劈中對天馬來說算不上什麽大事。”實際上在她把燒焦的衣服和雜毛清理幹淨之後,她看起來反而比之前還要健康。


    龍的表情有一瞬間變得很是嚴厲:“我聽說你告訴我的副手明天不要派醫生來,你一定是有非常充分的理由的吧。”開口時,她的利齒在晨光中閃過一道光芒。


    “我已經請醫療團隊了,他們絕對值得我為此付的價錢。你可以把省下來的錢拿來維持礦場在過渡期的正常運轉。”


    “你可別告訴我你是叫亞曆山大市的醫生來這幫忙了。這些問題我們自己能解決。”


    她搖搖頭:“亞曆山大市絕大多數小馬甚至都不知道我的名字,而那些知道的……”她想起了當時找理由阻攔她們出城的那幾名士兵。這一切恍如隔世,但她很清楚那不過是不到一年前的事情。“……甚至都不相信我的存在。除了我這次請來的hpi人道主義救援隊,其他醫生隻能處理他們身上的磕磕碰碰和虐待留下的傷痕,對塵肺病都無能為力。隻要他們守時,明早他們應該就到了。”


    “真的?”她大笑道。“我覺得他們應該不是主動從那地洞裏鑽出來的吧。是不是你逼他們來的?如果是,我隻能說幹得漂亮。”不出幾秒鍾,她的表情就又沉重下來:“整場事件本不該發生,我們真得為此設置審查程序了。”她把彈藥用盡的發射器放到牆邊,一屁股坐下,視線與亞曆克斯平齊。“要不是你親身涉險,我可能永遠都不知道我的領地上還有這種惡行。他們是你的什麽人?”


    檔案深吸一口氣,歎道:“我的兒女。”她望著空蕩蕩的軌道。“不過,我說這句話可能隻是艾奎斯陲亞魔法的作用,而不是發自我的真心。那年當公主們想把我轉變成……”她扭頭瞟了一眼她的可愛標記。“我其實並不知道她們要幹什麽。她們隻是問我願不願意犧牲我的一生來保護人類文明,我就答應了。然後……”她甩甩頭,努力把那段回憶從腦海中甩出去。檔案自回歸地球以來死過許多次,但即便如此,她仍然覺得恐怕她在轉變過程中死去的次數還是更多些。恐怕得再過幾個世紀,地球的人頭數才能追平艾奎斯陲亞吧。


    白默默傾聽,反複咀嚼著她話中的含義:“我能理解。在他們最後一人也離世以後……我也一直獨自苦苦撐起這座城市,保護其中的每一個人。這是我的職責,但獨木難支,我這次是真的失職了。你是怎麽從這些壓力中堅持到現在的?”


    “我不太清楚該怎麽講。”她站起身,翅膀隨之顫抖。“我隻是……設法不讓自己因為我根本幫不到的人而苦惱吧。我隻是意識到了隻要我能拯救哪怕一個人,我的生命就已經有所價值了。”她腦海中又浮現出了葬身於這家礦場的數百名礦工,但這一次檔案的魔力不再因仇恨而動蕩不安,他們的麵孔也不再扭曲。如果非要用語言來形容的話,他們現在都麵帶安詳的微笑。


    “看你這樣子,可真是一心一意為人民服務啊。”白笑道,鼻孔噴出一小團黑煙。“亞曆克斯,你做的已經很好了。我不知道這是因為那隻蝙蝠對你要求太嚴,還是說你隻是變聰明了,但你確實和我印象中不一樣了。”她歎了口氣,露出了平時的疲態。“既然我們這段時間還會在附近活動,你隨時都可以再來看望我。我希望等這一切……結束之後,我能去小睡個十幾年。但願這地方沒有我也不至於被火燒光吧。”


    亞曆克斯隻得聳肩以對:“我會來看你的,我馬上就……好吧,我接下來幾年恐怕都閑不下來,畢竟我還有隻小幻形靈要養。”她回頭向礦場望去。“而我其實也不太想插手這裏。要是我能快點離開,過段時間他們可能就會忘了我吧。時間不短了,我得去找我的女兒,她說不定已經餓了。”想到這一點,她開始快步向營地走去。速度並不快,但產生的微風還是足以吹動她的羽毛。這感覺真不錯。


    * * *


    “天氣這麽冷,我不明白我們為啥非得在外麵等著。”即便是躲在亞曆克斯的翅膀下,小埃茲還是被微風吹得直哆嗦。白天這裏的氣溫或許是很高,但到了夜裏,連亞曆克斯都會套上一件夾克。傑西坐在她身旁,不時爆發出一陣咳嗽,她麵前的土地因此留下了一灘血跡。


    自礦場停工之後,傑西就和她一樣不穿全套工作服了,亞曆克斯甚至都得提醒她今晚要穿著整齊。“小蟲子,你媽媽肯定是有理由的。說不定她是未卜先知,知道今晚有場流星雨,所以才拉著我們出門來看的。”


    “不是為了這事……”亞曆克斯馬上反應了過來,也調笑道:“我們這個半球怕是看不到這麽好玩的東西。”她一邊笑,一邊低頭掃了一眼套在左蹄上的手環。這個備用手環用了幾十年,觸摸屏已經失效,電池也老化了,不過它還是足以讓她與hpi取得聯係。等他們趕來,她就可以找他們再要一台新的。“看天上那邊,月亮以東大約三十度的方向。可別眨眼,要不然你們可就錯過它了。”


    “看什麽東西?”傑西站起身,眯起眼睛望去。“今晚難道是夜琪大遷徙的日子嗎?這確實得在晚上才能看見!”


    “夜琪大概也是會集體遷徙的吧。”亞曆克斯甩甩頭甩去腦海中的場麵。“不過有一點你說對了:那就是我們遷徙用的飛機。”話音剛落,她就望見了它的身影。這架飛機閃耀著藍色的微光,在夜空中勾勒出了它的輪廓。它不像飛機一樣發出震耳欲聾的噪音,反而如天馬般悄無聲息地劃過天空,仿佛視重力和空氣動力學如無物。


    她左腿處的手環突然響起了一個與雅典娜截然不同的女聲:“記憶之爵閣下。”她毫無口音,吐字清晰,仿佛說話者的英語是從bbc中學來的一樣。


    檔案把手環舉到嘴邊:“不勝榮幸。”這一次用這種鬼詞的居然換成了她。“維吉爾中尉,是你吧?我不知道你還在做對外工作,我還以為你快退休了呢。”


    電話那邊傳來一陣笑聲:“記憶之爵,我們老得還不至於比你快那麽多。而且比起外出執行任務,退休生活可沒什麽意思。”短暫的沉默過後,她又開了口:“這裏是川流型omega-97號飛機,已做好降落準備。”飛機掠過她們前方的廣闊空域,速度快到留下了一道殘影,卻沒有發出一絲引擎聲。眨眼之間,一架飛機就懸在了她們頭頂。“你準備好出發了嗎?”


    她的女兒搶在她開口之前問道:“那是誰?”


    亞曆克斯暫時把埃茲的提問當作了耳旁風:“omega-97號,我們準備好了。”


    電台中再無聲息。


    “哦對了,我應該提醒你們一下:這些小馬可不是什麽……”亞曆克斯的話被一道炫目的光芒打斷。飛機上的六台探照燈驟然亮起,把她們四周照得燈火通明。她身旁的傑西發出一聲尖叫,連忙用前腿遮住眼睛。“抱歉……我真該提醒的。就算沒有光源,飛行員也能看到地麵上的情況,所以大多數人都挺喜歡搞突然襲擊的,不過弄得像外星人綁架還是第一次。大概是因為這次不隻有我一個人吧。”


    在燈光的映襯下,飛機露出了真麵目。它和超大型直升機一般大,卻有一對與其巨大體型完全不搭調的粗短機翼,機身棱角鮮明,無視空氣動力學向眾馬昭顯著力大磚飛的真理。當然了,它最有特點的地方是它完全看不到動力來源:機頂沒有旋葉,機後也沒有發光的引擎,整架飛行器渾然一體,除了機身右側的“hpi”三個字母以外通體漆黑,連它的材質是金屬還是塑料都看不清楚。


    飛機探出三角起落架,在她們麵前平穩著陸,全程悄然無聲。飛機一落地,它的探照燈就驟然熄滅,劇烈的明暗變化讓亞曆克斯幾乎目盲。機身塗有字母的一側如活物般敞開了一個足以讓成年人通行的小洞,如陽光般溫暖和明亮的橘黃色光芒從中透射而出。舷梯隨之下降,伴著清脆的機械活動聲碰觸地表。


    一個人類從舷梯頂現身。她穿著黑色緊身製服,衣服上綴滿了黃色和白色的金屬徽章。她腰間掛著一個渾圓的小物件,雖然與槍的形狀大相徑庭,亞曆克斯還是一眼就把它認了出來。


    兩名士兵緊隨其後,衣著與之類似,但製服上沒有過多裝飾。“記憶之爵閣下!”這位女士再次致意道。“沒想我這麽快就能再度榮幸為您效力了。”


    亞曆克斯沒有開口,隻是從她的朋友身旁走開,在距飛機一尺之外駐足,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維吉爾中尉,”這個動作由小馬做出來真的是相當滑稽。“在大家上機之前,我想聽你再重述一次我們達成的協議。”她努力端著一副鎮定自若的表情,簡直和她與那條龍會麵時一樣嚴肅。實際上,眼前這群家夥也確實和她一樣危險。


    “自然沒問題。”她稍稍放鬆了些,不再保持筆直的軍姿,但她身後的兩名士兵仍然緊握武器(就當他們手中握著的線圈是一種武器吧),沒有絲毫懈怠。她緩了口氣,開口道:“為我們服役一個世紀,需要執行的任務與我們其他變成馬的人類相當。你的任務將從賓厄姆峽穀城開始,但外出活動也是需要的。”


    小埃茲在亞曆克斯背後倒抽一口涼氣。她迫使自己無視了它:“賓厄姆峽穀城。”她一邊重複,一邊在記憶中奮力尋找與這個名字相符的事件前軍事基地,卻一無所獲。“是你們的新城嗎?”


    “建成之後就是了。按照工程師們的說法,它能容納數萬人居住,所以是時候解凍事件前封存的人類胚胎了。”


    “那我很希望能幫上什麽忙,這聽著就像個大工程。”亞曆克斯忍住了提問的衝動。雖然她很好奇他們是怎麽把人類胚胎保存幾百年的,但她同樣知道傑西已經在她身後躁動不安了——就算她不是幻形靈,她也能感覺到她的急躁。她得趕緊把事情辦完。“那麽既然我已經答應服役了,組織會為我們提供些什麽?”


    “你會被直接提拔到g-3級別,待遇也依此安排。醫療隊距此地也隻有兩個小時的路程了,等他們到位,他們會為兩百匹馬依照塵肺病病情程度進行醫療和複健。最後,我們還會接納兩名遺民成為市民。”她望著不遠處亞曆克斯的朋友點了點頭。“看來你已經把他們帶來了。我沒落下什麽條款吧?”


    亞曆克斯搖搖頭:“沒有。”她脫下鞍包,把它甩到地上。“你們得找一台無人機把它托運到……賓厄姆峽穀城。到時候把這些東西直接送到我的住處就好。”


    中尉邁出兩步,探頭向外望去,不過並沒有走出機艙。她起初有些不知所謂,但一看到地上的東西,她迷茫的表情就立刻變成了恐懼。“臥槽!額,我是說……當然沒問題,記憶之爵閣下。但我還是希望這東西能離我的飛機遠一點,最好能在一百米開外。”她抬起胳膊看了看纏在上麵的一台儀表,表情放鬆了些。“還是不要用它來測試我們的防護設備了吧?我們還得一路飛回去呢。”


    “那是自然。”亞曆克斯重新把鞍包背到背後。“看好我往哪走,這樣你就知道該把無人機派到哪了。要是快遞沒送到,那我可不買帳。”


    亞曆克斯邁開步伐,走到她的朋友和女兒身旁。“走吧。”她吹著口哨說道。埃茲立馬興奮地跳了起來,緊隨其後,而傑西也跟在她身後不遠處。直到她們與飛機的距離夠遠,不會被偷聽後,她們才終於開口。


    傑西率先打破了沉默:“克麗絲蒂——不對,是亞曆克斯,無所謂了。我還以為……我還以為人類已經滅絕了!”她的翅膀因憤怒在背後不住搖擺。“那架ufo裏他娘的怎麽會有人類?”


    “他們是人類保存組織的成員。你沒聽說過倒也不奇怪:現在已經很少有誰還會再提起他們了,畢竟有沒有他們日子都照樣過。”傑西繼續瞪著她。無需開口,亞曆克斯也知道她想說什麽。


    她繼續說道:“在事件之前,隻有他們這一小群人知道災難即將來臨。他們設法拯救全球,卻失敗了,於是他們最終隻救下了自己。他們的技術水平比曾經的地球要高,雖說要是我們沒被變成小馬,人類的科技肯定會比那還高上許多,但……”


    “這些都不是什麽要緊事,傑西,要緊的是你已經病入膏肓了。你的咳嗽不是咳嗽那麽簡單,就算你從此以後再不下礦,它也很可能會讓你折壽一百年。受害者不僅有你一個,幾乎所有礦工都有類似的問題——在臉上蓋一層濕毛巾根本算不上什麽勞保措施。小馬對這種疾病束手無策,但我已經和hpi談好了,他們能把你們大家都治好。真的,我估計就算他們治不好你的肺,他們也能給你再換一個。”


    傑西似乎並不買帳,但她的表情確實放鬆了些:“那她說‘接納為市民’又是什麽意思?她好像指的是我和你的妹妹。”


    “確實。好吧,我之前不是和你說要帶你去一個‘曾經並不存在的地方嗎?就是hpi那座城……現在不隻一座了。總之,他們的城市所采用的技術你估計想都想不到。到了那裏,你做的事情可就比挖煤有意義多了,到了那裏,你就有未來了。”


    亞曆克斯隨後轉身,低頭看向埃茲:“你也會跟我走的,對吧?”


    工蜂撲入她的懷中:“當然啦!雖然他們這些人……人類說的有些事情讓我不太開心,但隻要你去,我肯定就會和你一起去。所以我們是還要去解救其他人嗎?”


    亞曆克斯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你這個小機靈鬼,也太聰明了。他們可不像鎮邊礦業公司一樣蓄奴,我是自願去幫忙的。這是個……公平買賣。”她轉身向礦場方向望去,營地中歡聲笑語,人聲鼎沸。這些小馬是她救下來的,但即便她離開了這裏,他們的生活也能繼續下去。甚至就在今天白天,他們還舉行了一場選舉,邁爾斯以幾乎全票當選,其餘選票都是投給亞曆克斯的無效票——她早就告訴他們她不會留下了。她相信邁爾斯能把這裏治理得井井有條。


    傑西似乎還沒被說服:“就為了讓你一個人入夥,他們就願意救治幾百名礦工嗎?還是說我們也得和你一起去‘服役’?”


    亞曆克斯連忙搖頭:“沒這回事。你在那裏和其他人一樣是自由市民。你可能會想找一份工作,但隻要你不樂意,沒有誰能強迫你。”她聳聳肩道:“等到了那,你就可以問問他們為什麽那麽在意我了。”雖說檔案這一次要去做的貌似是工程師,而不是一名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的士兵(要是這是真的,那她可就該高興壞了),但她還是不想給hpi落下什麽口舌。


    “行了,我們不能讓他們久等。”放下鞍包,她轉身向飛機走去。“不過如果你打算跟來,你可能就再也見不到你在首礦鎮的朋友們了,至少我可保證不了。”


    夜琪拖著腳步跟在她身後:“那你覺得我該怎麽辦?”


    “反正無論如何,你肯定都能治病。你也聽見維吉爾的話了,很快醫生就會來礦場,就算你跟我走,你所接受的治療也不會有什麽差別。不過話雖然這樣說……我還是覺得你應該跟我來。到了那裏,你的生活肯定會比外麵世界的人都要好。雖說世上的確沒有白來的好處,但我相信你還是不會後悔的。”亞曆克斯很希望她能給營地裏的每一個人都在那座城裏安排一個位置。實話實說,她更希望她的種族沒有一夜之間跌入穀底,也沒有遺失曾經的文明成果。


    但很不幸,希望本身是沒法讓這個世界變好的。


    傑西轉身凝望著首礦鎮的方向。雖然亞曆克斯很清楚hpi一直在關注著她們的行動,而他們從不對拖延時間留情麵,她還是默默等待她做出決定。最終,她的朋友深深歎了口氣,轉身向飛機走去:“亞曆克斯,我想好了。就讓我見識見識你的‘組織’是個什麽樣子吧。”


    hpi川流型飛機的艙門猛然合攏,把科羅拉多州夜晚的寒風攔在了艙外。它靜靜懸停在半空,金屬起落架重新收入機身,隨即衝向高空,轉瞬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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