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暗的傍晚,地平線上出現了她們的身影。她們一直逆風行進,這樣捕食者就不會聞到她們的氣味。在事件之後,似乎所有動物的智慧都有所增長,漢就是一個例子:他有時似乎能完全理解她的話,也會以犬科動物特有的忠誠執行她的複雜指令。但很不幸,這種智慧也不偏不倚地落到了所有生物身上,甚至是危險動物,比如狼。


    她聞到了危險的味道:一條皮毛蓬亂的壯碩灰狼正從上風處向她們走來。它埋著頭,耳朵後仰,很明顯是在為搜捕獵物而隱藏自己。


    在過去,孤日可能會對它們的狡黠大為讚歎,但現在她沒有這樣想的閑情雅致。她一把把埃茲撈到背上,做出了一個許多馬科動物遇到危險時都會做的舉動:逃跑。“抓住我,埃茲!不管怎麽樣都別鬆蹄!”她眼前的地麵飛速閃過,雪地被她的靴子踩得咯咯響。如果她的蹄子能直接接觸大地,她可能會比它們更強壯,跑得也更快,不過……其實隨著年齡增長,這點阻隔對她的影響是越來越小的。


    她把意識延伸到那個廣闊的存在當中,看到了向四麵八方延伸的大地,這讓她清楚知道該往哪落蹄才不會滑倒。力量湧入身體各處,讓她變得如羚羊般矯健,這給她帶來了一些自信:單獨一匹狼也許能追上獨角獸或者因故無法飛行的天馬,但它絕對追不上陸馬,能跟上她的步伐就是極限了。


    工蜂在她的背上不安地拱來拱去,小聲尖叫,像是在抗議,但孤日並不知道她到底為什麽會覺得不妥。很久之後,她才終於了解到了原因:這是因為埃茲比她更準確地讀出了這匹狼的意圖,畢竟隻有掠食者才能真正理解另一隻掠食者。這匹狼咬得不緊,但它始終保持一定距離,讓她無法主動選擇逃跑路線,最後把她驅離了道路,趕到了樹林裏。


    她就在這裏看到了伏兵。它們一共有五六匹,都有著灰白交織的皮毛,利齒間閃耀著寒光,血盆大口足以一口把她的頭咬碎。她試圖往一側逃竄,但隻是被另一匹狼攔住了去路,隻能不住後退,卻發現背後又鑽出了一匹狼。它們已將她團團圍住,開始逐步縮小包圍圈。


    她之前的舉動看來是真的沒過腦子。她當時真正該做的是從包裏把槍拿出來,或者直接衝向她看到的第一匹狼。像她這樣有著三百年戰鬥經驗的強壯陸馬……完全能把那畜生打成肉泥,但如果有一群狼,情況就完全不同了。她殺死其中一匹時,另一匹狼就會把埃茲撕成兩半,還有三匹能攻擊她的背後。


    本能灼燒著她的腦海,在她腦中高聲尖叫,說她應該盡力從包圍圈中逃出去,但她意識到她現在必須克服這種本能,逼迫自己冷靜下來理性思考。像一匹野馬一樣思考絕對不是她現在該做的事情。


    這群狼並沒有直撲過來,隻是慢慢縮小包圍圈,看來它們意識到這次的獵物十分危險:陸馬一蹄就能擊碎骨頭,首先發起攻擊的狼很可能會受傷,而對一隻在野外求生的掠食者來說,這就意味著死亡。它們的猶豫給了她寶貴的幾秒鍾思考時間。


    危險迫在眉睫,她已經來不及鑽進鞍包了,但埃茲……“快進去!”她扭頭掀開嘴邊最近的包裹,是繡有露娜標誌的那一側。這裏其實是倉庫,但她現在已經管不了那麽多了。“無論如何都別開門!”


    還好埃茲照辦了。她一鑽進鞍包,包就驟然靜止在空中,紋絲不動,亞曆克斯立刻為它所困,無法挪動半步,幸虧這群狼根本無從得知這一點。她奮力從鞍包帶中掙紮出半個身子(她不能低頭用嘴解開帶子,那簡直就是邀請它們來攻擊),開始一邊前後扭動,一邊虛張聲勢。


    “再往前一步,你們就死定了!”她用銳利的目光掃視群狼,咆哮道。“我可不像我表麵上這麽年輕,也並非毫無還蹄之力!”要是她經曆過這種事情,她出門時肯定會把槍背在肩上的,但她之前從來沒想過狼群居然會來到如此靠南的地方。“死定了!”


    一匹臉上遍布傷疤、滿口斷牙的惡狼率先撲了上來。她保護埃茲的代價就是被鞍包困住,沒法調轉身體用正麵對它,但這匹狼也很不幸,因為她對此已經嚴陣以待。


    借助大地的幫助,她感覺到它一躍而起,於是她將力量灌入體內,讓她的血肉之軀在片刻之間堅如鋼鐵。利爪輕而易舉地劃開她的褲子和襯衣,但像碰到裝甲一樣從她的體表彈開。她隨即用後腿猛力一踢,如炮彈般正中它的麵門,骨頭斷裂的聲音立刻響起。骨折的不是她,看來一匹狼已經動不了了。


    “你們有誰還想嚐嚐這個?”她的吼聲讓蹄下的土地一陣震動,不過這也可能正是大地的怒火,她說不太清。她的後腿已經自由了,隻有前腿還卡在裏麵,但她仍然沒有脫困,而它們貌似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


    陷阱到了啟動的時候,整個狼群向她一同發起進攻。在這一刻,檔案屏住呼吸,借助她的所有感官收集一切情報,開始計算逃脫軌跡。包圍圈中有十一匹狼還活著,稍遠處還有三匹狼隨時待命,準備防止她逃脫。她對此應該非常榮幸:隻有在獵殺極度危險的大獵物時,它們才會擺出這種陣勢,如果它們會為這樣一隻小馬大張旗鼓,那它們肯定是已經餓壞了。


    檔案向前一躍,鑽出了在空中一動不動的鞍包帶,但這一跳也讓她向另一匹巨狼張開的爪子徑直飛去。她在空中扭轉身體,盡力用肩膀撞向它的身體。


    檔案此時並沒有接觸地麵,無法使用大地的全部力量,不過與這匹狼撞了個滿懷時,她體內還留存有不少力量,因此這次骨折的同樣不是她,但它的牙齒和起碼兩排利爪還是劃爛了她的衣服,給她帶來一陣劇痛。她沒有因此停步,而是在落地後迅速打了個滾,在它們大多數成員反應過來之前逃出了包圍圈。


    “你們死定了!”她轉身對群狼吼道,但它們的回答隻有低吼和嚎叫。她再次讓大地的力量貫穿全身,暫時緩解了她的疼痛,如照相機般的眼睛也讓她瞬間看清了全局。有幾匹狼正倒在鞍包前痛嚎,這個鞍包看似柔軟,卻如一堵磚牆般堅不可摧,但它們貌似隻是對此沒有防備,並沒有真正受傷。除了剛才被她又弄出了幾顆斷牙、退到一旁休息的那匹母狼之外,她的這次突圍隻幹掉了一名敵人。


    逃生之路就懸在那邊的空中,隻要她能打開包裹,再把它及時合攏,她就安全了。假如檔案在戰鬥中死去,那在她複活之前,埃茲肯定會餓死,因此她必須活下去。“該死的,你們該捕殺的是鹿!”有一匹狼似乎學乖了,掀開埃茲剛剛鑽進去的那一側鞍包開始翻找,但卻發現裏麵空無一物。整個世界也隻有檔案和露娜才能打開那個包。


    它們最終放棄,把它敞開著留在原處,而這意味著她必須先把它合攏再打開,途中還不能讓它們靠到身旁。還好由於這個包已經打開了,裏麵的埃茲至少應該就出不來了。


    檔案轉身飛奔,鑽進樹林深處,佯裝向最近有守衛的方向跑去。她沒有理會倒在地上的這隻野獸,而是全速踏過它的身體,她雪白的衣服因此沾染了更多並非來自她自己的血跡。又一隻掠食者不會再傷害小馬了。


    一穿出森林,她就立刻掉頭返回,像一隻一生生活於此的野鹿般嫻熟地奔跑於林中小徑之間。途中,她遇到了一叢茂密的荊棘,但她卻根本沒有減速。“放我過去!”這些植物用自己的方式抱怨了幾聲,但它們還是滑向兩側,並沒有拉扯到她的皮毛,讓她能保持原速繼續前進。


    她衝上了一個小池塘。後蹄一離開雪地,她的魔力就驟然消散,於是她借雪地靴之便在冰層上做了個急轉彎。一個剛被荊棘劃得遍體鱗傷的追兵沒能轉過彎,腳下一滑重重摔倒,但另外幾匹狼穩住了腳步,繼續在她身後緊追不舍。


    這些家夥到底是有多餓?它們的三個成員已經因此受了傷,它們卻根本沒放慢追捕的速度,它們不是應該早就放棄了嗎?一個比這是群餓狼更恐怖的想法湧上心頭:也許狼聰明到有自己的情感。假如她殺死它們的成員,它們就會將怒火全都傾瀉到她的頭上,就會不顧一切地複仇。


    但它們不可能有複仇的機會,因為它們這次選錯了目標。檔案對此其實有些自責:她對掠食者的所作所為並不感到憤怒,它們就是為此而生的,但為了求生,她也絕對會不擇手段。如果這意味著她必須殺光它們,她絕不會猶豫。隻有先不變成其他人的食物,你才有在未來為此自責的奢侈。


    她不能停下,否則她就會被撕碎。她的魔力足以抵擋一次攻擊,但五六隻爪子一起抓到身上就不行了,每一次攻擊都會削弱她的力量,減弱她與這顆星球的聯絡。她必須拿到她的槍。


    她終於成功兜了個圈子跑回鞍包旁邊。它正懸浮在空中,一條瘦小的狼仍在徒勞地撕扯它,卻沒在包上留下一道劃痕,也沒把裏麵那隻鮮嫩多汁的幻形靈抓出來。“從我麵前滾開!”她一吼,這條未成年的小狼就畏縮地退開。亞曆克斯並沒有管敞開的那一側鞍包,而是一躍從另一側鑽了進去,重重摔在地板上。


    外麵的咆哮聲和撕扯聲愈演愈烈,布匹在吼聲中搖晃。它們或許也會企圖打開這一側的鞍包,因此她不得不死死按住門,直到大門徹底關閉之後才得以喘息。她其實很想在這一直等待,等到這群狼最終無聊下來,棄她而去之後再出門,但埃茲還在倉庫裏,因此她不能這樣做。任何一個小孩子都不應該獨自麵對那種孤獨無援的情形,更何況埃茲需要愛,為了愛她會不顧一切。她最後也許會試圖逃出門外,然後就會直接落到在外麵守株待兔的狼群的爪子當中。


    亞曆克斯掙紮著脫下外套。它已經被血液浸透,各處還有破損。她隨後跑到臥室的一塊裝飾木板前,掀開木板,露出了裏麵的保險櫃。她用嘴旋轉轉盤輸入密碼,全程逼迫自己不要癱倒,這樣她就不至於輸錯密碼,需要從頭再來。槍械保險櫃厚實的櫃門隨之彈開,她連忙把槍拖了出來。


    櫃子裏有幾把槍,保養得都很不錯,其中既有事件之前生產的槍械,也有事件後為小馬設計的產品,她從中選了最新的一款全自動標配馬用步槍。這支怪槍像骨折夾板和槍的結合體,她一把前腿伸進去,槍上的電機就立即卡緊槍支各處的塑料扣,瞄準鏡也哢噠一聲探出。它的使用方式很簡單:隻需抬起腿,繃緊腿部肌肉,它就會立刻開火。


    她跑回入口,聽到門外徒勞撕扯布匹的聲音依然沒有停歇。“空尖彈!”她對著槍大吼道。它嗶地一響,內部的機械裝置隨即開始運轉,發出一陣塑料相互摩擦的聲音。亞曆克斯用另外三隻蹄子站穩身體,然後用右前腿掀開包裹,有史以來首次,利爪得以探入室內,向她直撲過來。


    距離如此之近,不需要進行複雜的彈道計算,亞曆克斯也能正中靶心。她直接向這隻野獸的嘴裏開火,子彈在它腦後炸開了一個大洞,屍體隨即從門口滑落,露出外麵的另外幾隻動物。


    檔案端著前蹄後退一步,目光始終沒離開入口。片刻之後,另一匹野狼也向她撲來。它在空中就被擊斃,殘存的動能讓它的屍體落到了鞍包的正下方,和它的夥伴一起倒在地上,毫無生機。這是第四匹。


    “我不想殺你們!”她以她嬌小的小馬身體所能發出的最大音量朝門外吼道。“但我絕不允許你殺死我和我的朋友!你們毫無取勝的可能!”她朝天開火,槍響與之前兩次一樣震耳欲聾。


    狼群終於崩潰,看來它們的確了解火器的威力。它們立刻亂作一團,恐懼地拋下屍體邊叫邊逃,向四麵八方逃散開來。


    * * *


    孤日鑽出鞍包,跨過屍堆。她見過的屍體已經夠多了,對此根本麵不改色,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喜歡這種場麵。“你們找不到別的食物可吃,我很抱歉。”她對其中一具屍體這樣說道,這才嘟噥著把尚存溫度、水汽縈繞的屍體推到一旁。她把另一具屍體也搬走了,這樣埃茲鑽出包時就不至於直接踩在敵人的屍體上。


    但除此之外,她並沒繼續打掃戰場,而是連忙趕回來,用嘴把敞開的鞍包合攏再打開,向裏麵喊道:“埃茲?埃茲,你還好嗎?”包內悄然無聲。


    亞曆克斯爬進包內,順手關上了門。“解除武裝。”槍從她的腿上鬆脫,讓她能把它甩到地上。現在,戰鬥已經結束,疼痛立刻讓她清楚感覺到了身上的無數傷口,其中有幾處正在不住流血,把她的襯衣染成一片血紅。它們必須盡快縫合,但她現在還得先忍痛幾分鍾。


    倉庫隻有一層,呈圓形,裏麵堆滿了貨架。原先存放於此的艾奎斯陲亞製品大多已經和書一起分發到全球各個城市中去了,現在這裏簡直像一堆贓物胡亂堆在一起:貨架上層擺放著沒開封的盒子,裏麵裝著電子存儲器和書畫等藝術品,下層擠滿了實用物件,有成桶成桶的小麥和玉米、打包成捆的幹草、罐裝蔬菜,還有鹽、小蘇打和洗滌劑等廚房用品。這裏同樣靠附魔水晶照明,都是很久以前亞曆克斯裝修另一側包裹時拆下來的。


    倉庫裏沒有供暖係統,也沒有電,因此為了長久保存物資,亞曆克斯一直都盡量縮短在此停留的時間。這裏現在還不像戶外那麽冷,但如果她們繼續留在這,它很快就會變得那麽冷了。“埃茲,你在哪?”


    身後傳來一聲抽泣,她轉過頭,慢慢向那個方向走去:“埃茲,你安全了,它們都逃跑了。”


    埃茲正躲在一捆幹草裏。向她走近時,她能看到她驚恐的雙眼從亂糟糟的草堆當中探出。她始終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於是亞曆克斯並沒有繼續靠近,而是在幾尺外坐了下來:“你做的很棒,埃茲。你聽了我的話,真的很棒。”


    “你受傷了。”這句話如此微弱,孤日幾乎沒聽見。她的語氣並非驚恐,而更像是崇敬。“你為我流了血。”


    孤日點點頭,與往常告知她重要事宜時一樣凝視著她的雙眼:“埃茲,我必須如此。你的母親把你交給了我,那我就絕不會讓你傷到半根毫毛。”


    埃茲在她的臨時避難所裏拱了拱,把頭拱了出來,一邊往外鑽一邊抖去粘在身上的草莖。“為什麽?”


    “是為了保護我自己。”她沒有移開視線,但她用餘暉之前教給她的方法把視角延伸到了那個虛幻的世界當中。她之前也這樣嚐試過,但她什麽都沒看到,而現在,她看到她的胸膛中有一團火苗在搖曳,看到一束微弱的光線從中向外延伸。她隨即讓思緒回歸現實:“看來你不僅僅是模仿我的話了啊。”她的傷口仍在流血,如果她不立刻處置,她恐怕就會過於虛弱,沒辦法給自己療傷了。


    “確實不是。”


    她繼續強忍疼痛,上前擁抱這隻小工蜂。不到一個月之前,她甚至不比一頭野獸聰明多少。是不是所有工蜂都是如此?


    埃茲緊閉雙眼,靜靜依偎在亞曆克斯懷中,直到亞曆克斯把她放開,她才開口:“你還是很疼。”


    “看來我是該把傷口處理一下了哈?”她把工蜂放開。“得止血。來吧。”她指向房門。“我們去另一邊,那邊有急救包。”


    “好。”


    走到門前時,亞曆克斯再次端起槍:她絕不會再手無寸鐵地在這片曠野中行走了。她們一踏回雪地,這個鞍包就和一個普普通通的布包一樣輕柔地落到地上。亞曆克斯把它背到身後,並沒有立刻鑽進去——她現在隻想趕快遠離這些屍體,以免饑餓逼得那群狼回來對自己同胞的屍體下手。


    在驚懼中,埃茲環顧戰場遺跡,又呆呆地注視著兩具屍體,亞曆克斯不得不連推帶拽地讓她離開。她們隨後一直默默無言。


    沒有禦寒法術的保護,熱量從亞曆克斯體內迅速流失,凍僵了她的全身。傷口附近的血液在衣服上凝結成冰,隨著她的步伐不時開裂。以她現在的身體狀態,她真不該在這種天氣下行走,但她還是帶領埃茲遠離屍體、遠離主路,走回之前的那片荊棘叢附近,這才打開鞍包,如一條死魚般僵硬地翻進包內。


    “我來幫你!”埃茲慌忙上前扶住她。“要幫忙嗎?”


    “不……不用……”她身體一陣顫抖,逼迫自己站穩,卻失敗了。“我隻是……有點虛弱。”她不顧身下混雜著血液的雪水,開始奮力向樓梯爬去。“急救包在……在浴室裏,我得先去清理傷口。我可不想感染……”


    埃茲緊緊跟在她身後,卻不知道如何是好,隻是不住啜泣。雖然她的外貌如此奇特,她現在的表現和一名驚恐的小孩子根本毫無分別。“我很抱歉……你生活的世界就是如此,埃茲……”她挪到樓梯口,盡力站起身。“你不該看這些事情的。你就上樓等我吧,我……應該過不了幾個小時就會回來了,我的傷沒那麽嚴重。不管出了什麽事,不管我怎麽樣了,你都絕對不要打開房門,明白嗎?”


    埃茲重重搖頭:“別走!”


    她勉強走下樓梯,走到浴室門前:“你別看著我了……我不像……不像我表麵傷得那麽重。我……沒事……”


    她感到一陣頭重腳輕。之前的寒冷凍木了她的四隻蹄子,而她在這個地方也得不到來自地球的援助:這裏本就不在地球。她倚倒在門上,無力地摸索了三輪才最終打開房門,而她的舌頭似乎也不那麽靈活了。


    她就要流血而死了。檔案對這種感覺非常熟悉,她經曆過的死亡比任何人都多,很清楚在雪地中流失那麽多血液後突然切斷魔力供應會導致什麽後果。要是她現在還在地球,身邊有一名經驗豐富的醫生,她或許還能活下來,但在這,她都不知道她還能不能再爬上樓。


    埃茲呆呆望著她,表情每分每秒都愈發焦急。亞曆克斯知道這是為什麽:掠食者都能看出獵物是不是要死了。“別……別……”她現在毫無魔力,但她還有毅力尚存,因此她鼓起殘存的力量,驅散身體中的寒意與臨終前讓人陶醉的麻木感:“埃茲,你要保證……絕對不出去。”她的語句已經含混不清,隻能勉強從口中流出。她的腿現在完全無法挪動,血液在腿下匯集成河。難道她是斷了一條主動脈嗎?


    現在隻有她的意誌還在維持她的生命:“你……儲水箱……食物在儲藏櫃裏……壁爐……我……”埃茲恐慌的臉龐逐漸模糊。


    亞曆克斯死了。


    * * *


    檔案漂浮在無光、無聲、無嗅、無觸的一片虛無當中,隻有在這種時刻,她才能感覺到一絲平靜。這片虛無無邊無際,她可以留在這裏,再也不會感到疼痛。在這裏,她的朋友永遠都不會棄她而去,而她也永遠不會辜負他們。


    她清晰的記憶在死後也變得模糊,一生的點點滴滴如走馬燈般在眼前閃過。她看到了過去,看到了科迪學走路時的樣子,看到了她父母的臉龐,他們正在洛杉磯一家醫院的病床前焦急地注視著她。這個畫麵本已埋藏在記憶深處,現在也從腦海中浮現。


    她也看到了未來,它們同樣如記憶般在遠處散發著炫目的光彩。那裏有什麽東西在等著她。即便在現在,它仍在驅使她前進,命令她完成她的旅途。它是如此遙遠,又如此明亮,以至於光芒遮蓋了它本身的模樣,遮蓋了等待著她的命運。它的邊界如黑洞視界般不可逾越,似乎她在此之外根本不存在(至少她的記憶不存在)、根本毫無意義。


    “現在還不行。”她把視線從這個奇點前移開,立刻感覺到一陣巨力推動她的身體,讓她沿著將她與地球相連的信念之線回歸。“我還不完整。”她的離別並沒有引起怒火,隻引起了一陣惋惜。無論這裏是不是有某種意誌,她這次都看不到它了。


    生機湧入檔案體內,疼痛灼燒著她的每一個神經細胞。她痛聲尖叫,渾身痙攣,神誌恍惚地咳出肺裏的液體,如此看來,重生過程其實極似嬰兒誕生。她四肢的疼痛逐漸平歇,逐漸變成了萬針刺骨般的瘙癢——這是她的肌肉在回憶該如何運動。


    一股難聞的氣味隨之而來。她用幾分鍾掙紮著脫去身上的破爛衣物,把它整個扔進浴盆裏。它還是溫的,因此這意味著要麽還沒過去多久……要麽埃茲並沒有留在房內。時間靜止法術確實隻有在內部沒有活物時才會起效,但之前她根本不是活的。


    “埃茲!埃茲,你在嗎?”她走出房門,走進走廊。她的四肢剛剛複蘇,還有些僵硬,因此她步履緩慢。她推開臥室房門,大略掃視一圈尋找幻形靈的蹤影,發現兩張床上都空無一物。她的確有可能藏在床下或者哪個大抽屜裏,但亞曆克斯並沒有去仔細搜索:要是埃茲確實藏在那種地方,那她可以過會再來找她。


    她這次死了多久?幾個小時?還是幾周?一般來說,她受的傷越重,她死亡的時間就越長,這讓她心存一絲希望:她這次沒被炸成兩截,沒有身首異處,也沒受到輻射,因此應該……“埃茲!你在哪呢,埃茲?”她轉身向樓梯方向走去,每一步都愈發自如。她感覺自己已經大致活了過來,不出幾分鍾,她應該就能行動如常了。


    樓上簡直像被洗劫過一樣:坐墊和被單散落一地,家具東倒西歪,紙張被撕了個粉碎,書籍雜亂地堆在地上。廚房的情況貌似更加嚴重,但混亂的場麵遮擋了她的視線,讓她幾乎看不到遠處的場景。到底出了什麽事?


    “埃茲,你在哪?”亞曆克斯站在樓梯口,目光不放過一丁點活動的跡象。還好出口沒開……但這並不意味著沒人用過那裏。無論是誰都可以從內部把門打開,要是埃茲沒遵從她的命令,哪怕隻是一時衝動,她都很有可能會被困在門外,受凍致死。“求求你了埃茲,是我啊!我沒事了。你到底跑哪去了?”


    亞曆克斯連滾帶爬地跑進廚房,衝到控製台前。控製台上顯示著當前的時間,表明她死去了兩天,但不幸的是,如果房內沒有活物,鍾表並不會運轉,因此為了與外麵的世界保持同步,她每次進屋時都得重新校對時間。這個數字隻意味著至少過去了兩天。


    該死。埃茲,你千萬要聽話啊,亞曆克斯一邊這樣想,一邊跑回客廳進一步搜索。搜索時,她開始胡思亂想,心想要是她找不到她,她該怎麽對暗光女王交代:“瑞利,是的,我幫你的女兒發掘出了她的靈魂,但我馬上就放任她跑到森林裏凍死了。我都沒來得及和她說說話,弄清到底是什麽地方起了效果,我就被狼咬死了。”這可算不上是給幻形靈女王的好理由。就算她的女兒走丟時亞曆克斯已經死了,她的責任也不可推卸。


    亞曆克斯沒在一樓找到埃茲。她隨後跑進地下室,在這裏的其他地方也搜查了一番,甚至打開了機器間的房門,但各處都沒有有人來過的跡象。徹底搜查完畢,她才向二樓走去,準備麵對現實。


    二樓其實隻是個環形的平台,牆上有書架(這裏的書架她沒拆)。席卷樓下的風暴似乎也襲擊了這裏,因為這裏的大多數書籍也灑落一地,堆成大小不一的幾堆。最後,在一個由書、被子和食物堆成的小窩裏,她找到了埃茲。她正在熟睡,幹透了的餅幹和蔬菜餅環繞四周,身上蓋著好幾層被子,就算在雪地裏,它們大概也能讓埃茲保持溫暖。


    看到一片狼藉,她通常都會大發雷霆,但在當前這種情況下,她隻是大大鬆了一口氣,無論她惹出什麽亂子都不會較真了。


    她沒把她叫醒。一確定這隻小蟲子還在呼吸,孤日就把被子蓋回原處,下樓開始收拾爛攤子。工作很快就讓亞曆克斯沉醉其中,尤其是在變成一隻小馬之後。


    幹活時她順便降低了供暖係統的功率:她們的氫氣儲量不足三分之一,要是再遇到一場意料之外的暴風雪,這些恐怕就是最後的救命稻草了。清點過後,她發現食物損失相當大,還有幾本書掉進了水裏。


    損失不小,但也並非無法承受,至少她沒有失去埃茲。她把所有可燃物都裝進一個垃圾桶,留著下次生火時使用(圖書館內嚴禁煙火,要不然她們都會因煙霧而窒息),說不定等她們距聖路易斯再近些,遠離狼群活動區域之後,這些東西就能派上用場了。


    在一樓收拾了一個多小時之後(還有很多工作尚待完成),她聽到樓上發出了一陣響動,被子掀開、書籍從雜物堆上滾落的聲音隨之傳來。


    孤日停下手頭的工作,抬起頭望向上層平台。她肯定馬上就會在這個方向看見一對昆蟲的複眼了:“早上好,埃茲!”


    “早上好,”她重複著她的話,但不像之前一樣模仿她的腔調。看來這並非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就算她真能退步,幾天時間也不夠。“早上好……”她扇動翅膀,越過欄杆陡然下降。亞曆克斯從中了解到埃茲現在還不會飛,不過她的滑翔技巧已經相當高超了。


    這隻工蜂輕柔地落到附近的一個沙發上,目光在她身上寸步不移。她走下沙發,在擁擠的房間內環繞著亞曆克斯緩緩踱步,一邊走一邊抽動鼻子,亞曆克斯便站定不動。無論埃茲以為自己能發現什麽不尋常之處,她很明顯都沒找到,隻是讓自己的表情更加困惑了。


    “死了,”她突然衝上前去,死死抱住孤日的一條後腿抽泣起來。“你死了!”


    “我確實死了。”生活在幻形靈巢穴中的工蜂知道何為死亡,孤日並不奇怪。無論暗光采取了什麽辦法試圖讓她的女兒獲得意識,它都不可能讓她看不到顯而易見的事實,雖然如果有選擇的話,亞曆克斯絕不會讓她看到這種場景。“你媽媽沒告訴你我的情況嗎?”


    埃茲沒有作聲,隻是稍稍加大了抱住她的力氣,於是檔案決定換個說法:“我知道你還需要我,因此我必須回來。我絕不會讓這種事情再度發生了。”話雖這樣說,一隻幼年工蜂到底能聽懂多少?


    她的確聽懂了。無論工蜂看起來多麽像一隻冷血的昆蟲,她們也能哭泣。


    接下來的幾天,亞曆克斯和埃茲一起逐步把一切恢複原樣。她用空閑時間把房子收拾幹淨,盡力修補她的那套附魔衣服。襯衣徹底撕爛了,不過她還有好幾套備用的,因此這不算什麽大問題,但外套和防雪外褲就是另一回事了……


    幸好那個法術並不要求它附著的布料毫發無損,但即便如此,衣服上的破洞也會散失熱量,而在如此寒冬之中,一絲熱量流失都不可承受。孤日縫補了裂口,在衣服內側打了補丁,但她能做的也不過如此。但願她在聖路易斯能找到個好裁縫。


    埃茲的智力並沒有退化,甚至一天比一天更機靈了。她片刻不離地待在亞曆克斯身旁,堅決不讓她離開視線,這樣過了一天多才重新變回原來那活潑的樣子。最後,亞曆克斯終於把冬衣修補完畢,兩馬再度啟程,這一次,她全程把槍放在觸蹄可及之處,數次靠它擺脫掠食者的襲擊。


    不過實話說,這一路打擾她們的家夥並不算多,畢竟在荒野中,沒有強大魔力和尖端科技、味道也不錯的動物還有很多。和地球過去的情況一樣,野獸隻有在極度窘迫的情況下才會選擇襲擊智慧生物,因此幾周之後,她們就平安來到了埃芬漢縣。


    在事件之前,這座小縣城比亞曆山大市還大一些,但現在這片區域並沒有小馬定居。和大多數城市一樣,這裏無人修整的房屋已經破爛不堪,隻有老式的石質教堂和銀行還暫時屹立不倒。


    這天狂風大作,不過並沒有下雪,她們也都穿著雪地靴,因此她們步履如飛。“好像有房子!”一走進小城,埃茲就指著遠處半埋在積雪中的一棟鋁合金建築,高聲呼喊道。


    “埃茲,你沒看錯。”埃茲穿著雪地靴,亞曆克斯很難把她舉起來。她可不想被靴子正中麵門,而調皮的埃茲很有可能會幹出這種事情來。“那是人類的建築。它現在還沒塌,看來它是比其他房子都結實。”


    “為什麽?”


    “因為在這種地方有凍融循環,那對建築物可是相當不好。”


    “為什麽?”


    孤日決不允許自己因為埃茲的十萬個為什麽而不耐煩,就算在到春城之前她都不會停下,她也得忍著:“你知道冰的本質是什麽吧?還有雪?”


    埃茲點點頭,把幾團雪踢向亞曆克斯:“它們到處都是!”


    “沒錯。液體水的體積比固體水要小。要是把一瓶我們平時喝的水扔到冰窟裏,它就會膨脹。”


    “為什麽?”


    “因為水是極性分……”她歎了口氣。“扯遠了。”她們這時正從堆在路旁的一大塊金屬前走過,它貌似曾經是個拖拉機,但現在它鏽跡斑斑,隻剩下幾小塊鐵皮還在雪地中反射著光澤。一路走來,她其實能在停車場和路旁看到很多這樣的車輛,隻不過她得仔細觀察才能發現它們的遺跡。“埃茲,想想看,雨水和露水會滲入物體內部,等到冬季來臨,這些水就會結冰,從而把物體擠開。長此以往,它甚至能讓石頭化為碎塊,而人類建造的大多數建築還不如石頭結實呢。”


    “為什麽?”


    孤日開口想要回答,卻立刻閉上了嘴。“小麻煩鬼。”她佯裝氣惱地瞪了她一眼。“你根本不在乎這到底是怎麽原理!你就是想讓我說下去!”


    埃茲咯咯笑了起來,伸蹄戳了戳她的肚子:“那是當然。你可真是一肚子墨水,太好玩了!”


    “哪有的事!”孤日俯下身用鼻子蹭了蹭她的臉(她穿著雪地靴也隻能這樣了),不過時間並不長。“你媽媽可沒告訴我你覺醒後有這麽機靈,到時候我得在信裏好好向她抱怨一番。”


    工蜂的笑聲停了下來:“媽媽是什麽?”


    “媽媽就是……”孤日思索片刻。這隻工蜂對她小時候的經曆還留有多少記憶?每次亞曆克斯詢問埃茲巢穴裏的生活如何時,她的回答都很含糊,而且接下來幾個小時總是會悶悶不樂。“媽媽就是最愛你的那隻小馬,是無論如何都會照顧你的那個家夥。”


    “噢,那我知道是誰了!”埃茲把頭靠在亞曆克斯身旁。“我還以為你就叫亞曆克斯呢。”


    亞曆克斯歎了口氣,不過她還是把她擁入懷中:“我大概相當於養母吧,但你的媽媽可不隻有我。我說的是生下你的那隻小馬——暗光女王,是她把你交給我照顧,我知道她也愛你。”


    “哦。”埃茲從她懷裏拱了出來。“我記憶中還有一隻小馬,大概就是她吧。她想讓我一直陪伴在她身邊,我想要……什麽東西的時候……”她渾身肌肉一緊,聳聳肩說。“她可不像你那樣有那麽多食物。”


    “她已經盡她所能給你愛了,”孤日脫口而出。“但我和其他小馬不同。我……我死後還能複活,以及我的愛比她多的原因是一樣的,我……”如此複雜的問題難以解釋,至少她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其實不是一隻小馬,隻是看起來像而已。這有點像幻形靈:要是你們願意,你們也可以變成小馬的模樣。我外表一直是一隻小馬,但在這層偽裝之下我其實是別的東西。那‘別的東西’沒有名字,也沒必要命名:我覺得在我之前應該沒有與之類似的存在。”


    “為什麽?”


    “別又來了好嗎。”亞曆克斯歎道。“我不知道,埃茲。它不是我與生俱來的,而是幾隻天角獸和一頭怪物共同把我變成了這個樣子,而哪怕他們合作,這也相當困難,過程也極度痛苦。我覺得我恐怕死過無數次,一次又一次地死去,直到我不需要他們的魔法也能複生,直到我不再是一隻小馬,這酷刑才得以停止。”


    她突然一頓,引得埃茲也停下腳步。她在遠處望見了某種這裏不應該有的東西:煙霧,不是火災所引發的濃煙,而是從煙囪中冒出的輕煙。她上次來這裏時,這個地方絕對沒有人定居。難道有誰倒黴得在嚴冬時節回歸人世,還落到了一個被時光衝刷幹淨的小鎮裏了嗎?要是果真如此,那她就必須前去幫忙。


    檔案不是天角獸,沒辦法傳送到全球各地,更不像守護者那樣能化身千萬,因此她隻能盡力做好眼前的事情,不過能在這種廢墟中活下來的回歸者也是讓她嘖嘖稱奇了:要是有誰在隆冬時節被困在一具新身體內還能如常生活,甚至還能點起炊煙,那他肯定有豐富的野外求生經驗。


    “快跑,埃茲!肯定有誰在那邊!他們說不定需要我們幫助!”穿著雪地靴,她其實沒法放開步子奔跑,要不然她就會把自己絆個狗啃泥,不過她還是可以踏起小碎步,以埃茲能跟得上的最快速度向前衝去。發覺這隻工蜂已經到了極限,她不顧她的蹄子揚起的積雪,用脖子一把把她撈到背上,加快速度沿著小鎮主街飛奔。


    這裏已經沒有幾棟完好的建築了,煙霧就從其中一棟之中飄出。那是一座老教堂,由堅實的紅磚建成,砂漿在三個世紀之後仍把整棟房子牢牢黏在一起。教堂前立著聖母瑪利亞和聖方濟各的雕像,白色的大理石曆經歲月變得有些灰暗,但除此之外,它們都完好無損。這棟建築本身的狀況倒是比雕像稍差一些,有幾扇窗戶已經無影無蹤,現在是用木板封死的,不過這棟建築的天花板上並沒有肉眼可見的破洞。這難道是神跡嗎?還是說這隻表明它的建築質量很好。


    從房前的石碑來看,這棟建築在事件來臨時就已經有兩個世紀的曆史了。孤日穿過房前的積雪,在一扇巨大的橡木門前停下腳步,用雪地靴的邊緣敲了敲房門,敲門聲在房內回蕩不絕。


    “裏麵有小馬嗎?”埃茲問道。


    “也可能是獅鷲、牛頭怪或者鑽石獵犬,乃至……”她聳聳肩。“好吧,在我看來,斑馬和幻形靈也算是小馬。埃茲,我隻是想看看他們的情況是不是還好。沒有多少小馬會選擇在這樣一個逐步毀壞的小鎮裏定居,因此他們很可能是不久前才回歸的,說不定就是這個冬季,因此沒有誰發現他們。”她再次用雪地靴所能承受的最大力道敲了敲門。


    她聽到屋子裏傳來了蹄子踏在石頭上的響動。在一陣門鎖和鉸鏈的滑動聲後,大門打開了:“歡迎!這天氣外出旅遊可是有點冷,幹嘛不快點進屋呢?別讓熱氣都散出去了。”聲音很是熱情,帶有些許德國口音。


    站在門前的確實是小馬,是隻雄駒,全身裹著幾層破破爛爛的長袍,簡直像是用生鏽了的剪刀勉強裁剪出來的。他扣著兜帽,但他甩甩頭把帽子甩到了腦後,讓她們能清楚看到他的容貌,他的鬃毛亂得和他的衣服有一拚。


    “不好意思,我馬上就來!先等我……”亞曆克斯低下頭用嘴解開鞋帶,逐一脫下雪地靴。“下來吧埃茲,讓我把你的靴子也脫掉。可別一路踩著雪水進屋。”


    埃茲聽命了,但她的目光始終沒從這隻陌生馬身上離開,這其中的含義亞曆克斯可不怎麽喜歡,因此她把她未沾雪水的襪子也脫了下來,讓自己可以隨時使用槍支。如果情況緊急,幾秒鍾之內她就能開火。


    “我叫亞曆克斯,”她向陌生馬伸出蹄子,同時通過與大地相連的另三隻蹄子汲取些許力量以備不時之需。“這個小家夥叫埃茲。”


    他先走到她們身後關上房門,把寒風隔絕在外,這才回過頭來握蹄:“很高興見到你,亞曆克斯,叫我魯道夫就好。歡迎你來我家做客。”亞曆克斯環顧四周,發現這裏的景象非常反常。她本以為這房子從外表來看就已經相當不錯了,但它的內部……


    這個避難所不僅僅是完好無損,而是原封未動。它和她母親的房子不一樣,那棟房子在她的修補下也和過去很類似,但它本質上是個複製品,而這裏的教堂木椅卻還閃爍著光澤,跪墊和剛出廠時一樣色彩鮮明。房屋各處少有塵土,地毯上的圖案和牆上的掛畫栩栩如生,猶如當年。


    亞曆克斯上一次參加宗教活動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從那之後她從未走入過教堂。在那時,她還沒有現在這種記憶力,因此她認不出教堂裏的擺設,但她能認出來這裏顯然經過了細心打理。房屋各處點燃著不計其數的蠟燭,祭壇前更是立著幾十根,每一根蠟燭都沒沾染半點灰塵。


    亞曆克斯本以為埃茲對他的異常反應是因為他小馬的外表下其實是個凶殘的掠食者,而埃茲認出了同類,看來她顯然是想錯了。“你這棟房子可真是壯觀,魯道夫先生。我是不是該叫你魯道夫神父?”不過他隻穿了一身平平無奇的棕色麻布衣服,並沒有穿任何與宗教有關的服飾,至少她沒看見。


    雄駒隻是微笑以對:“要是你不介意,叫我魯道夫就夠了。”他的口音很重,不過就算他說的真是德語或者其他什麽語言,這也不會影響亞曆克斯與他的交流。


    “那我就叫你魯道夫了。”亞曆克斯迅速退後,把槍抵在地板上,將她的右前腿伸入槍中。在電機的驅動下,槍支扣攏,瞄準鏡也彈了出來。她隨後站在埃茲與這隻雄駒之間,把小幻形靈擋在身後,不過她並沒有立刻舉起槍。“是什麽派你來的?”她用沒套著槍的那隻前腿指著周圍反常的景象。


    這隻雄駒不慍不怒,臉色如常,甚至瞟都沒瞟一眼這杆槍。他的身軀和教堂中的所有物體一樣籠罩在陰影之中:“你做事真該小心謹慎點的,亞曆克斯。你對我最微小的化身動了‘手腳’,我自然感覺得到。”


    她猶豫片刻,隨後向前邁出一步:“是什麽派你來的?”她一字一頓地重複道。


    “派我?”他開始狂笑,神父般和藹的語氣消失無蹤。“我的小乖乖,是你派我來的啊。正餐前別吃這些亂七八糟的,影響食欲。”


    她倒退一步,拽起埃茲向房門衝去。盡管這隻雄駒根本沒有角,她們身後的門栓卻毫無預警地砰然合攏。


    “先別走。”他的紅眼睛在昏暗的燭光中閃爍,逐漸向她們逼來。德國口音從他的聲音中逐漸褪去,最後變成了一個完全不同的聲音——一個讓她永生難忘的聲音:“我走了這麽遠的路來到這裏,你可得給我乖乖聽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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