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之前一樣,這次他們也忙了幾個月。以現在亞曆克斯修整房屋的頻率,她的家人回歸時,這棟房子的狀況肯定會比他們離開的時候好上許多:他們給它換上了全新的地板、把大部分家具改造得更適合小馬的體型、重刷了油漆、擴建了後花園、維修了這裏的汙水淨化係統。在這裏熱火朝天地裝修時,他們去豐饒之城的頻率也越來越高。


    現在隻有極少數衛星網絡還保持通暢,因此寶貴的通訊帶寬實在不能浪費在給家裏打電話上,而就算她想寫信,她也找不到信使,畢竟肯定不會有哪個信使知道這棟房子和附近這座城市的位置。她確實有電台,但同樣的,長期使用電台也會暴露她的位置所在,因此她就此與亞曆山大市斷絕了聯係。直到冬季來臨,她們才完成了房屋改造項目,乘機飛回家中。


    第一場雪後,亞曆山大變得一片雪白,融入了周圍的曠野當中。除了鐵軌,其他通往市內的交通線路上的積雪都無人清理,亞曆山大市因而變成了黑暗冬夜中一座閃耀著的文明孤島。機場隻有一條跑道(以及停車場)沒被冰層覆蓋,她們便在此降落。


    走下飛機,艾米的腿都軟了,亞曆克斯和泰勒不得不在她踉蹌時攙扶住她,和她一起沿著唯一一排尚且通暢的車道走回鎮子。鎮裏的街道都撒過鹽,每日也有人盡心清掃,在這種道路上行走不至於滑倒,因此她們就在此分別。和白天時不同,艾米沒直接飛回家中:孱弱的夜視能力可能會讓小馬走夜路跌跌撞撞,但要是有哪隻天馬膽敢在黑暗中飛行,那他很可能會付出生命的代價。這種事情已經不止一次發生過了。


    在一盞盞橘黃的路燈的照耀下,亞曆克斯慢慢走回鎮中心。街道上燈火輝煌,但她家拉開的百葉窗後卻是漆黑一團,門前的小路也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積雪。積雪部分結冰,上麵沒有蹄印,表明自下雪以來就沒馬來過這裏。亞曆克斯是很矮小,但雪並不算厚得過分,因此她輕鬆拱到門前,一把推開房門。“喂?”


    亞曆克斯這棟房子與城市熱電廠管網相連,電廠的廢熱借此管網溫暖著這座城市的無數住宅。雖然她的房子看著像是荒廢了,但它與供暖管網的連接並沒有切斷,也沒馬打開窗戶,因此房屋內其實相當燥熱。


    亞曆克斯試著打開所有燈光,毫不意外地發現它們都能正常開啟,她隨後從書房門前走過,發現屋裏的電腦、解剖學書籍和掛在牆上的大幅掛圖都不見了。起初,她還以為她的家是遭到了入室盜竊,以為亞曆山大夜不閉戶的傳統要就此終結了。她甚至都在暗自慶幸自己最近把錢都存進了一家信托機構,無論她在不在市內,她的家裏都沒有現金,因此損失不會太大,但很快,她就發現其他與之類似的財物都沒丟:客廳裏那幾副昂貴的畫作依然掛在原處,廚房裏老舊但同樣很實用的各種器具也都沒遭到染指。


    不僅如此,廚房餐桌上還多了一封信,信封上寫著她的名字。是奧利弗的筆跡,於是她打開信封讀了起來。信並不長:


    亞曆克斯:我把我的東西都帶走了,其他一切都歸你。要是不需要看病,就別來找我了。祝你永遠安康。


    ——奧利弗·皮特曼


    亞曆克斯呆呆望著這張字條,淚水逐漸模糊了她的視線、打濕了紙上的字跡。她如一名海難幸存者般在屋內漫無目的地奔走,最終卻隻發現奧利弗的房間空無一人,他的物件也統統消失不見,而其他東西就和書房裏的一樣都完好無損地放在原處。


    雖然孤日寧願自己為此怒火滔天,但正如她在淚之節上的淚水也並非因對艾奎斯陲亞的憤怒而流一樣,她對奧利弗毫無憎恨。他們終究都是成年人,沒必要因為這段感情的結束而怨憤交加,更不會為此糾纏不清,更何況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過錯,她沒有權利尋求補償。但盡管這份痛苦不可避免,它來臨時還是同樣讓她痛徹心扉。


    她該從哪尋求片刻安寧?她的第一反應是找那隻可能是唯一能理解她——唯一能理解永生所帶來的痛苦的小馬:餘暉爍爍,但餘暉爍爍有自己的生活軌跡,而她也不能把衛星通話時長浪費在哭訴上。盡管如此,她擔心如果她繼續獨自待在家中,不讓自己發泄一番,她可能……可能會做出些讓她後悔的事情。


    亞曆克斯沒有選擇借酒消愁:事件之前的酒已經所剩無幾,不能浪費這些奢飾品來一醉方休,而現在生產的啤酒簡直就是加鹽發酵的泔水,隻能勉強嚐出點啤酒的味道。因此,她把手環甩到一旁,沒披夾克、沒戴帽子,跌跌撞撞地衝出房門。


    正如所料,在一尺多深的積雪的籠罩下,夜晚的亞曆山大冰冷徹骨、一片死寂。沒有冬裝的庇護,隻能天馬能長久忍受這種氣候,而她卻根本沒為深夜徒步穿越城市做任何準備。幸運的是,孤獨終日還有魔法。她汲取了岩漿——地球熔融的血液的熱度,讓她的血液不至於冰結。這種舉動如此自然,已經成為了一種下意識的反應,否則以她現在的精神狀態,她絕對做不到這一點。


    鬃毛沾滿雪片、蹄子外側結了一層薄冰,她終於趕到了陰天家門前。陰天的房子裏沒有燈光,於是她沒敲門就直接走進了黑暗的別墅。暖空氣從四麵八方向她襲來,立刻讓她渾身濕透,融化的雪水迅速奪去了她僅存的熱量,木地板也讓她沒法再下意識地尋求地球的幫助。


    不過哪怕沒有魔法,她也能在不見蹄子的黑暗中行動——陰天家的布局幾乎從沒變過。她邁著僵硬的步伐挪上樓,穿過走廊,走到陰天的臥室門前。她不擔心自己會打擾到什麽好事:艾德已經有十幾年沒住在這了,陰天現在獨睡。


    不過她還是先敲了敲門。不出所料,屋裏傳來了一個悶在被子裏的聲音:“進來吧……”這也同樣在她的預料之內:這棟房子裏還有幾個小孩子,天知道多少次有哪隻做了噩夢的小雌駒跑到這扇門前,驚慌失措地連聲敲門呢?


    陰天的臥室有個大落地窗,今晚的滿月就在這扇窗外大放異彩,亞曆克斯的視線幾乎立刻被這一輪明月占據。在月光的照耀下,這間臥室比門外昏暗的走廊明亮許多,亞曆克斯能借此清楚看到屋內異常寬大的床,看到躺在上麵的那隻相比之下無比渺小的小馬。很明顯,這張床並不是為它當前的使用者所屬的物種準備的。


    被子裏的天馬連頭都沒抬,隻是迷迷糊糊地用一隻蹄子拍了拍床:“上來吧。無論你做了什麽噩夢,來這就都過去了。”


    “我看還是算了吧,”亞曆克斯把聲音壓得和陰天一樣輕,“我恐怕會弄濕你的床。”


    “濕?”陰天坐起身,用一雙朦朧的睡眼望向她。在黑暗中,她隻能勉強看到她的輪廓。“是出什麽亂子了嗎?”


    “是。”


    陰天又盯了她幾秒鍾,語氣軟了下來:“我都不知道你回來了。”


    “我其實寧願我沒回來。”亞曆克斯在床邊的大地毯上坐下,至少這樣她就不會再把水滴得滿地都是了。“你聽說過奧……奧利弗的事情嗎?”


    陰天輕輕點頭,倚靠在床頭板上說:“大概三個星期前,我們……就你的事情大吵了一次。”她探出身子,用一隻蹄子把亞曆克斯緊緊拉到身前。她潮濕冰冷的皮毛或許也讓她一陣顫抖,但她毫無怨言。“我很抱歉,孤日。要是我知道該怎麽聯係你,我一定會用盡一切辦法通知你的。”


    她再度開始痛哭。在另一隻小馬的懷抱中哭泣總比獨自倒在空房子裏感覺好多了:“他……他……居然都不親自和我說。他在那棟房子裏住了四十多年,他卻……卻都不……”如此這些。陰天似乎並不介意半夜被吵醒,還被當成了一個樹洞,隻是一直將亞曆克斯摟在懷中,傾聽她的哭訴,在合適的時候點點頭安慰她。


    發泄完畢,陰天把亞曆克斯推進浴室,逼她去洗個熱水澡,並承諾要讓她在洗完後能馬上吃上一頓溫熱的飯菜。亞曆克斯站在高大的淋浴噴頭下,扭開水龍頭,讓熱水洗去全身的寒氣。蒸汽頓時充斥著整間浴室,紛亂的思緒也充斥著她的腦海。她是亞曆山大的奠基者,為這座城市的發展費盡心血,而他們卻在十年前把她趕出了市議會。幸虧她在城市建設初期做過許多理財規劃,也精打細算地進行過多項投資,她現在才有充足的資金支持那些政府並不支持的項目,比如她的博物館。但除此之外,她為她的個人生活做過什麽打算嗎?即便算章已經長大成人、開始獨自闖蕩了,難道她就該退休去享受平靜的學習生活嗎?


    她又想起了奧利弗。也許她一直努力維護她與奧利弗的感情就是一種自私,那隻雄駒該找的是一位與他年齡相仿的伴侶,那才是他該過的生活。但即便她如此安慰自己,那個詛咒——那個讓她永遠無法忘卻過往的詛咒還是意味著她的感情不會像他一樣輕易改變。


    直到淩晨五點,她才衝洗完畢、擦幹身體,帶著一身薄荷香氣跌跌撞撞地走出浴室。正如她所言,已經有一份熱氣騰騰的早餐在桌子上等著她了,其中有燕麥餅和土豆餅,還有一小杯相當昂貴的進口橙汁——她的最愛。這裏隻擺著一張椅子,但陰天並沒有停下做早餐的動作。不必開口詢問,從記憶中亞曆克斯就知道陰天現在正照顧著四隻小馬,再過一會他們可能就有誰要起床了。


    “你不用為我做這麽多。”亞曆克斯坐到座位上,不過她並沒有立即下口。等個一分鍾飯菜又涼不了。“我肯定把你這一晚毀了個一塌糊塗。”


    陰天放下鏟子,開口說道:“確實不用,我隻是想這樣做。小孤日,你是我的朋友,你需要我幫忙渡過難關。”


    亞曆克斯感激地點點頭:“你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了,陰天,謝謝你能為我做這麽多。”她低下頭開始用餐,而陰天回去繼續做飯。有幾分鍾,除了煎鍋裏黃油的滋滋聲和室外冬風的呼嘯,整間廚房悄然無聲。“那個,陰天。”她打了個哈欠,定定神繼續說道,“我想再請你幫個忙。要是你不同意,你就直接拒絕好了,我完全能理解。”


    “我肯定不會拒絕,你就直接說吧。”


    “我不想再住在我的老房子裏了——我不是要賣了它,我隻是覺得我應該讓我的兒子搬到那住。他的家庭剛剛起步,真的不應該住在那樣一個小拖車房裏,而我覺得……我覺得遠離傷心之地也對我的身心有好處。所以我想,我不如……不如先到你家暫住一陣,就住幾個星期,找到別的住處後我就走。”她臉色一紅,低頭盯著她的燕麥餅。“我有錢。我可以出錢租一間房間,你覺得多少錢合適都可以……我也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我保證不會再在半夜把你吵醒了,也不會……”


    亞曆克斯還沉浸在自己的話中,另一隻雌駒就從房間那頭跑來,再次將她擁入懷中,力道大得亞曆克斯都被迫住了口。“我的小傻瓜,”她用兩隻蹄子迫使孤日與她對視,說,“自從艾德離開,我就一直在照顧無家可歸的小馬駒,而現在我的一個朋友也失去了自己的家庭,你卻覺得我會要她的錢?”她連三搖頭。“不過不好意思,我這地方不大,你恐怕沒法自己睡一間臥室了。”


    她隨後笑了笑,轉過身去繼續烹飪:“我已經給我那張床換上了幹淨的新床單,你吃完飯就去那睡吧。等真火起床,我會和她商量商量。我相信她會同意讓我在她那間大臥室裏再加張床的——隻要你拉她去搬磚沒把她嚇得想永遠躲你遠遠的就好,不過就算真是那樣,我也可以在我的房間裏加一張床……”


    亞曆克斯聳聳肩:“隻要別太麻煩你就好。我最後肯定會找到去處的,隻是在此之前,我最好先想好去哪。”


    “你有沒有什麽打算?”


    她點點頭:“我已經有幾個主意了,比如說,我覺得我現在去大學就正合適。我是現任校長的朋友,他肯定能幫我在那加個塞。要不然,我也可以讓我兒子在他管理的那個工廠裏給我找個職位,車間技工之類的,隻要能讓我蹄子忙起來就行。”


    “隻要別再像當市長時那樣廢寢忘食,什麽都隨你。”陰天佯裝惱怒,瞪著她說,“聽好了:在我家住,你就得按我的規矩辦。這裏可不允許哪隻小馬幹活幹到過勞死。”


    “遵命,”亞曆克斯把餐盤推到一旁,跳下椅子。“要是……現在床確實已經收拾好了的話……”


    搬到陰天家後,亞曆克斯並沒有急著搬走,沒急著給自己再找一個獨居之所,而是最後就像陰天提議的那樣和艾米同居一室。這對她們都有好處:這樣陰天家裏就多了一雙能幹家務活和照顧幼駒的蹄子,在哪個小孩子惹禍時多了一位可以收拾殘局的母親。


    她並沒有荒度時光,而是如她所言進入了大學,參加的課程也不僅僅是為陸馬開設的那些。沒錯,她是不能和天馬一起飛行,也不能和蝙蝠馬一起造夢,但她可以觀察,可以聽講,可以將她了解到的一切都記到腦海中。為了緊跟最新的研究進展,盡管她再沒像以前那樣管理任何重要部門,市議會對外開放例會時她還是一次不落地參加。


    除了撫養這座城市的孤兒、參加各種其實並非為她的種族開設的課程,亞曆克斯把剩下的時間都花在了她的新崗位上:亞曆山大煉鋼廠的“學徒技工”。隨著時間一年年過去,她完全學到了小馬逐漸掌握的各種機械生產和維修技術。升到管理崗位後,她轉去了鑄造廠,在那裏從一名燒炭工做起,一路又晉升到了行政總監。


    她在那加入了一個施工隊,後來又去了一座農場一試身手。她就這樣從一個崗位換到另一個,盡她所能學習每個崗位的知識,盡她所能與途中結交的朋友保持聯係,借此緊跟這個新文明的技術發展。在過去的那個世界,知識每日具增,哪怕她這樣過目不忘的人也不可能理解消化所有新知識,但這個新世界既沒有互聯網(至少在hpi的設備之外沒有),人口也相當稀少,因此它發展的速度並沒有那麽誇張。


    當然了,由於種族原因,有些職業道路對她就是封閉的。在大約一個世紀後,亞曆山大市開始人工規劃天氣,而無論她對此有多大熱情,她都不可能加入天氣控製隊。自然,這座城市愈發紅火的“幻術師”一職也與她無緣。這種職業需要借助符文和些許獨角獸魔法來表演各種小戲法,她是可以記下他們發明的每一個法術,但她卻無力使用它們。


    她的其他一些職責也占據了她的學習時間。隨著hpi自己的小馬團隊的能力愈發精進,他們越來越不需要她了,但他們還是會呼叫她來完成最艱難的任務。地下世界的人類繁衍數代,又從那裏退休來到地表,但正如克拉克所言,即便他最終壽終正寢,他的繼任者還是遵守著他當年許下的承諾。


    當然了,他們之間的協議在許多年後也有所變化。大約一個世紀後,hpi已經沒什麽物資不能靠他們隱居在地表的成員搞到了,因此貿易開始逐步萎縮,而他們也逐漸中斷了與地表大多數聚居點的聯係,最後隻以一個人道主義組織的身份活動。他們在大陸間穿梭的飛機和火車越來越少,即使他們需要出任務,他們派遣的通常也是豐饒之城裏的小馬,而不是讓人類穿著笨拙的防護服外出活動。


    除了不時換換發型,亞曆克斯沒長高一寸,而她的朋友們……就是另一番景象了。無論艾奎斯陲亞的種族與人類相比有多麽長壽,他們都不是永生,無論她多麽想忽視眼前的事實,他們的變化還是清晰可見:他們的體型不再長大、骨架開始佝僂、皮毛逐漸灰暗、行動愈發遲緩、身體也不像以前那樣健康——總而言之,他們開始逐漸衰老。最終,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死去了。


    艾德率先離世,比她在亞曆山大的其他朋友都早上許多。紀元一百年左右,這隻雄駒卷入了一場卡律布狄斯的怪物與臨海一處聚居點間發生的武裝衝突,hpi的武裝直升機趕來調查時,他們隻發現了他的屍體。消息傳來,陰天幾近休克,在她的房間裏臥床不起了一個多星期,亞曆克斯不得不在她休養期間代為管理這棟房子裏的大小事務。艾德的屍體隨後運回了亞曆山大,埋葬在這座小城的公墓中,而她最終也從打擊中恢複了過來。


    又過了一個多世紀,在一場艱巨的手術後,奧利弗與世長辭。亞曆克斯當時並不在場,但在場的護士對她發誓說她那天看到了一位身披綠袍、麵色陰沉的人類,與那隻雄駒爭吵了幾個小時。手術一結束,他們就一同離開,原處隻留下了他毫無生機的軀體。他那時已經有了另一位妻子、有了另一個家庭,更不用說他在育種計劃中還留有幾十個後代,因此亞曆克斯並沒有主持葬禮,但她還是坐在前排,目睹他的棺槨埋入地下。她在空空蕩蕩的墓前守了一夜,回憶他們相處的一段段時光,直到天色重新亮起,神父才攙扶她回到家中。


    莫裏亞第三個與她離別,過程平平無奇。去世那天,她去了人類博物館發表演講。亞曆克斯當時同樣不在場,但她後來聽說她與一隻年輕小馬發生了激烈的爭執,爭辯人類的各種發明究竟有沒有價值。在最後一大段慷慨激昂的陳詞後,莫裏亞突發心髒病。她的死亡如此突然,在場的聽眾甚至都沒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麽。她確實贏得了辯論,但她再沒有走下講台。


    拜他研究的魔法所賜,喬瑟夫相當長壽。經曆了風風雨雨,那所大學的名字都幾番更替,他在那所大學的實驗室卻始終沒有變過。鑽研魔法超過一個半世紀後,他的外表也開始像亞曆克斯一樣不再變老,沒錯,他那時是已經很年邁了,鬃毛全部花白,四肢也有點顫顫巍巍,但也僅僅如此。失去妻子後,他從早到晚沉浸在工作中,離開實驗室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但盡管他禁止訪客入內,亞曆克斯和陰天還是每隔幾周就設法闖進實驗室,給他帶去食物和來自外界的消息。


    最後,帶走他的不是時間,而是他創造的一個法術。現場什麽都沒留下,“大學理事會”用了一個多星期才投票最終做出結論,認為是他自己的魔法害死了自己。亞曆克斯同樣在他的衣冠塚前守了一夜,但在兩百多年後,這座城市的墓地已經大幅擴建,她稍費口舌才說服守墓的小馬不要來打擾她。


    她埋葬的下一隻小馬,是她的獨子,這比她自己的死亡更讓她受到重創。亞曆克斯死過無數次,每次她都能完完整整、精神飽滿地蘇醒過來,但科迪的離別幾乎真正殺死了她,讓她有幾周徹底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最後,是陰天以親身經曆將已經半截入土的她及時救了回來:沒錯,她滿堂的親友幾乎都是她的孫輩和堂孫輩,甚至是關係更遠的遠親,她的兒女或是早已辭別人世,或是不在身邊,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失去了家庭。孤日最終釋懷,與她唯一的孩子——算章——道別。


    拜作為豐饒之城市民所享有的尖端醫療服務所賜,艾米比科迪多活了一段時間。她終生任hpi的官方史學家一職,在這個職位上為豐饒和渡鴉兩座城市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她非常熱愛她的這份工作,但孤日從親身經曆中了解到她更熱愛在錦標賽中一爭高下。每次亞曆克斯去她那裏串門,她好像就又有一個獎杯想向她炫耀。在遺囑中,她把她的獎杯和日記全部贈與亞曆克斯,而她把這些物件都整理好,永遠擺放在她那個次元鞍包中的一個書架上。


    在所有奠基者中,隻有陰天還繼續陪伴著她,但她也沒堅持多久。這隻天馬先是無法飛行,進而喪失了絕大部分視力,最終徹底臥床不起。盡管如此,她卻似乎並不痛苦,至少連始終伴她左右的孤日都沒察覺到:她有無數愛著她的親友,無論何時都有小馬陪伴著她,無論何時都有小馬與她聊天,因此無論何時她都不會感到孤獨。到這時,亞曆山大幾乎有半數居民都在某種程度上和她有親緣關係,或者至少有個好友是她的家族成員,因而訪客蜂擁而至,為此,亞曆克斯不得不盡力安排日程,確保每隻小馬都能有機會與她陪伴。總而言之,如果說魔法是喬瑟夫長壽的秘密,那麽愛就是這隻小馬最好的不老藥。


    但到了最後,陰天的健康狀態還是開始惡化。孤日辭掉了她的工作,推掉了hpi的電話,從此再也沒離開過這棟房子。她為她準備每一頓飯菜,給她清理身體、打掃房間,隻靠快遞把櫥櫃堆得滿滿當當。後來,陰天開始不時謝絕訪客,隻有孤日始終在她身邊,但即便如此,隨著陰天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她們之間的交流也因此愈發短暫。


    最終,所有訪客都前來表達了他們對陰天最後的敬意。盡管登門時他們大多隻能看見陰天在沉睡,他們還是送上了堆積成山的鮮花和祝願卡片,用她愛著的小馬的笑臉裝點她房間的每一麵牆。


    一個隆冬的傍晚,孤日捧著一大杯茶走進臥室,發現陰天今晚的精神狀態比她這一年都好。她開始能用目光毫無困難地跟隨亞曆克斯,也能用蹄子穩穩端起茶杯品茶了。


    “你今晚看著真不錯,”她在床邊的舊皮椅上坐下,說道。真可惜她沒給自己也沏一杯茶。“你剛剛這一覺肯定睡得很好。”


    “是啊。”陰天聲音縹緲,仿佛正在遙望遠方。“睡得是挺安穩。”她默默凝望窗外,慢慢轉過頭來看向孤日。兩個多世紀後,她的聲音也變得像一名和藹可親的老奶奶:“孤獨終日,我們得談談。時間不多了。”


    孤日想反駁她的後半句話,但她不敢開口。就算一句話都不說也比欺騙她最好的朋友要好,於是她點點頭,靜等陰天繼續說下去。


    “我想聽你實話實說,”她說,“告訴我:我的大女兒、我那最固執的孩子現在怎麽樣了?她在她搬去的那個秘密地點幹得如何?她有孩子嗎?”


    無論陰天現在看起來有多麽清醒,二十多年前她的記憶力就已經開始衰退了,更何況她兒女眾多,記不清他們的具體情況也在情理之中。“直到她去世那天,她的工作都相當出色,陰天。不過她沒有孩子:那座城市裏的每隻小馬都得承諾不生育後代。”其實,豐饒之城是給它的每位市民都進行絕育,而有過孩子的小馬也不允許到那定居,這就是亞曆克斯不和艾米一起搬去的原因。但她現在不打算向陰天解釋這些:她不隻一次地向她提過這事,她沒必要非得現在把它刻到她的腦海裏。


    “小艾米……死了?”陰天僵住了。她沉默良久,淚水緩緩滑下,孤日連忙上前安撫她。過了一會,她才逐漸鎮定下來,繼續問道:“那她……這一生幸福嗎?她有沒有找到一位伴侶?”


    “幸……幸福,”亞曆克斯也不由得落淚。“她這一生都在盡力幫助人類文明,也找到了一位妻子。她們的生活非常幸福美滿。”


    “那就好。”雖然帶著哭腔,她的話語還是比安撫更能讓陰天安心。“那我隻剩下這最後一個負擔了。”她再度與孤日對視。從她靈動的眼神中,亞曆克斯百分百確定她現在能重新看清事物,神智也再度回歸。“孤獨終日,你是我一生中的第二個朋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探起身,輕拍孤日伸來的蹄子:“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你的那一晚,記得你當時如釋重負的表情、記得你當時自信而友善的話語。是你聽到了我的祈求,前來拯救了我,是你無論我何時有難都來照顧我。”


    “都……都是你……在照顧你自己,”盡管結結巴巴、難以說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她還是沒移開視線——她不敢。“你不需要……不需要我。”


    “扯淡。”陰天猛揮蹄子。“在那之前,我根本什麽東西都沒照顧過,更別提自立更生了——我都不知道做什麽事有用、做什麽事毫無意義。要是沒有你,就算沒被火燒死,我也肯定會餓死在那個公寓裏。是你掃起了破碎的我,幫我破鏡重圓。”


    “但更多時候……還是你在照顧我。你有很長時間不需要我來幫你了。”


    陰天似乎根本不認同她的這句話,但她也沒正麵回答:“我也試過像你拯救我那樣幫你振作起來,但我覺得我做的並不夠。”她緊緊握住亞曆克斯的腿。“亞曆克斯,過了今晚,你就隻能靠你自己了。”


    “不!”亞曆克斯聲嘶力竭,“你比過去幾周狀態都好,陰天!你肯定能堅持到開春!那幫年輕天馬清理雲層一點都不熟練,我知道,你到時候可以像我們之前計劃好的那樣,隔著窗戶把他們批評一番……”


    陰天輕笑著慢慢搖頭:“抱歉,孤日,要是我能堅持到那個時候,我會的。假如命運有所不同,也許我會是一條龍,即使春去秋來幾千年我也會在這個世上,那我們就能一起對那幾隻天馬指指點點了。但我不是龍。”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幾近耳語。“亞曆克斯,它來了,我感覺得到。我如此愛你,但我已經沒法在這繼續陪你了。我們的另外幾個朋友……也已經都來等我了。你難道看不到嗎?睜開眼睛,檔案,仔細看。”


    盡管她並不覺得自己能看到些什麽,孤日還是努力透過淚水望向四周,但就算她確實像許多小馬想的那樣有些神秘力量,在悲痛中她也不可能用出一星半點。大地的力量沒法讓她看到根本不存在的事物,而她超自然的感覺也隻能看到一片虛無。這間屋子中隻有她們兩個。“我看不到,”她說,“我什麽都看不到。”


    陰天的表情有些失落:“真可惜。孤日,我會轉告他們你有多愛他們的……但他們過得很好。我擔心的是你。”她坐起身,用力摟住孤日的肩膀,力道大得讓這隻小雌駒停止了哭泣,抬頭望向她朋友的雙眼。“這幾周來,我總是越來越放不下你。”


    “你用不著放不下我!”孤日哭喊道,“你該放不下的是你的生活!而我的……我的隻不過是……”


    “我擔心的正是這一點。”這隻年邁的雌駒晃了晃她的身子,“我過完了我這一生,沒有絲毫後悔:我愛過我想愛的小馬,也幫助過需要幫助的小馬。我是犯過許多幼稚的錯誤,但就算有上帝,他也會原諒我的,無論是誰有這種力量,他一定都能理解一個母親的愛。”她放開亞曆克斯,“我最後的小麻煩鬼,你麵前的是一條孤獨的道路,而我的墓碑不會是你在途中遇到的最後一個。”


    “如果你真想一直走到盡頭,那你就得換個角度看世界。你不能因為老朋友死去、自己轉而結交新朋友而自責,更不能……”她開始啜泣,但她逼迫自己繼續聽下去,“更不能封閉你的內心、停止去愛。如果你誰都不愛,你就和死了沒什麽分別,你要有些你在乎的小馬,也要有些在乎你的小馬,隻有這一點至關重要。”


    她再次盡力將孤日拉到身前,但她此時已經油盡燈枯,不像之前那樣力道大得無法反抗。“向我保證你會這樣做,孤獨終日。不要讓我給你的名字成為一份詛咒,這不是它的本意。”


    孤日用力點頭:“我保證,我保證!”


    “那就好。”陰天把她放開,似乎連推開她的力氣都已經沒有了。“我知道你向來信守諾言,不會讓我失望的。”


    “所以……所以我名字的本意究竟是什麽?”漫長的沉默過後,孤日試探著問道,“你從來沒說過。如果這不是因為你覺得我會孤獨終日……”


    “其實這也算是一小部分原因吧,但更多是因為你了解何為孤獨。你終結了我孤獨的時光,而我希望你也能終結其他小馬的孤獨。我給你起這個名字,其實是想讓它成為一句反話,你可不能讓它成真了啊。”


    “我盡力,”她用一條腿拭去眼角的眼淚,“我盡力。”


    “另外,以後想起我時……用你記憶中我最好的樣子,別讓我再當一匹老馬,好嗎?我理應在天空中飛翔,哪怕是在你的回憶中。”


    孤日勉強笑了笑:“當然,陰天,這又不難:我對小馬的第一印象總是最深刻的。”雖然對陰天來說,印象最深刻的其實是她剛從艾奎斯陲亞回歸時看到的她的樣子,就在那一夜,他們一同坐在亞利桑那州的一個公園裏,聽她講述另一個宇宙的故事。不過她沒費心去解釋這事,這兩者又沒多大區別。


    “那就好。我愛你,亞曆克斯,告訴我的孩子我也愛他們。”


    “我會的。”她同樣也沒指出陰天這句話中的錯誤。


    陰雲遮天就此沉默不語。夕陽西下,橘紅色的天空逐漸凝成一片暗紫,最後徹底黯淡下來,但亞曆克斯仍坐在床邊一動不動,甚至都沒起身開燈。最終,她意識到她身旁的這隻小馬已經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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