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言,一朝趕上凶歉之年,地裏顆粒無收時,有錢無糧照樣白搭,總不能讓災民們啃著銅板充饑,論到底,糧食才是硬通貨!不然西戎為何大費周章地來求和?不就是他們的草場上種不出糧食來嘛,到崇文帝這兒,竟拿糧食不當回事,光惦記著商戶褲兜子裏的那點銀子!且,若放任商戶們以錢換爵,保不齊可能惹出銅錢私鑄的亂子來,屆時,他身上背著的罪名豈不是更重了?不行!不行!謝見君也不養病了,轉日又請旨麵聖。好巧不巧,這回跟國師偶遇上了。倆人一直沒有什麽交集,封禪大典的事情都是右丞跟欽天監交涉的,按理說點個頭就算是打過招呼了,誰知這位給聖上汆“伸腿瞪眼丸”的江湖道士竟將他攔住,張口就說聖上剛服過藥,正在休息,不宜此時麵聖。謝見君滿頭問號,心道崇文帝還沒說不見他呢,而且,他都請旨了。禮貌表達自己此行是有急事之後,他繞過國師,照舊讓內侍通傳。一進尚書房,謝見君便感覺有些不對勁,這屋中安神香的味道似乎比以往燃得都要重。崇文帝側倚在榻上,一隻手懶洋洋地撐著下顎,沒了往日的疲態,此時的他,看起來格外的精神矍鑠,原本渾濁的雙目幾乎能迸射出光來。這哪裏是嗑藥?怕是吃了勞什子能讓人神采煥然的仙丹吧,謝見君腹誹。“朕已經同意撥款五州賑災,你不在家歇著,此番又來作甚?” 崇文帝說話的語氣有些不耐煩,大抵也覺得自己過於散漫,他坐起身,手裏隨意地擺弄著珠串。“陛下,微臣翻閱了近年來各地受災情況,發現涿郡、欽南等地,當初因旱澇之災,使得原本生活在此處的農戶們紛紛遷往他處,以致於地廣人稀,資力每況愈下....”“朕知道,你來尋朕,是有什麽法子能讓這些地方再度振興起來?”崇文帝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別說又是入粟拜爵,朕不想聽。”“的確是有法子。”謝見君誠實道,“跟入粟拜爵有關。”“朕心意已決,此事不必再提。”崇文帝將手中的珠串丟在龍案上,“咣啷”一聲響,震得眾人齊齊顫了一下。在旁侍奉的李公公悄默聲地側目看了一眼謝見君,就見他垂手而立,神情恭謹,卓然峻拔的身形並未因聖怒而晃動半分。也是個倔強的性子.....李公公心裏嘀咕道。“微臣此次所言,是為了給涿郡、欽南等地招撫災民。”謝見君沒給崇文帝出聲的機會,他微吐了口濁氣,一字一句地正色道:“還請陛下複賣爵令,賤其價以招民,災民為博爵位,定然會前往這幾個地方開荒耕種,由此來重興旗鼓。”“此事不成,朕已經下旨了。”崇文帝勉強耐著性子把方才說過的話又重複了一遍。“陛下,糧食折成餉銀的法子甚是不妥。”前麵鋪墊了這麽多,圖的就是這個,謝見君立時便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規勸崇文帝還是得要糧食,這糧食的庫存量關乎到平糴出糶,百姓生死,要錢委實不可取,商戶一心牟利,一朝鋌而走險搞起銅錢私鑄,麻煩可就大了。他故意誇大其詞,想讓崇文帝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但崇文帝聽得很是費勁,有幾次都走了神,又被謝見君三言兩語硬拉回來,炯炯有神的眼眸已經泛起迷離,像是被上緊了發條的玩偶,隨著發條的鬆懈而逐漸停擺。難不成是藥效過了?謝見君胡思亂想,他窮追猛打,幾乎不給崇文帝反應的機會。沒有哪朝皇帝不在乎自己身子底下這把椅子的?銅錢私鑄引起的消極影響,每一代上位者都心知肚明,先帝因其屢禁不止,末了不得不封禁銅山,崇文帝自是不想步他的後塵。遂忍受了謝見君長達半個多時辰的念叨後,他招來李公公,當場下詔,收回折成餉銀的成命。“不是不能反悔,隻是覺得沒必要”這話在崇文帝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謝見君欣喜之餘,難免有些傷感,位高權重者向來不知自己隨隨便便的一封詔令,會給努力生活的百姓們造成何等的滅頂之災,即便知道,也未必肯共情,所謂的“仁政愛民”不過是披著為生民立命的皮囊,坐穩身下的椅子罷了。五日後,賑災的隊伍出發。這五皇子雖名不見經傳,明麵上也不涉及黨政,但好歹是同太子和三皇子一起在上書房受鴻儒百家教誨過的,隨行的官員也都是以往賑災的老手,隻要不出大問題,基本就是走一趟回京領賞的事兒。至於兩派大臣吵得火熱的互市,終於迎來了新的進展。西戎求和心切,主動送上一千匹戰馬,崇文帝端著架子猶豫了兩日後,拍案決定與其協定互市協議,當然用來安撫保守派大臣的理由,就是謝見君給出的“朝貢”。三皇子得知此事,當即就將家中的瓷器摔得稀碎,“反了天了!父皇當真是年紀大了,人也糊塗,這朝中竟還成了那謝見君的一言堂!便是師文宣在朝堂中一手遮天之時,也不曾這般猖狂!”他說著,冷冽陰毒的目光看向跪在堂下的季東林。“你與師文宣乃是同窗,又共事多年,如今卻被他壓得毫無反手之力,好不容易教出來的兒子,也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廢物,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茶樓酒肆裏高談闊論,還被人捅到父皇麵前,險些奪了會試的資格!一群沒用的東西!”季東林默不吭聲,季同甫自年前就讓他給禁閉在府中讀書,誰來勸都沒鬆口,生怕這小子再惹出亂子來,平白斷了自己的青雲路,眼下聽三皇子毫不留情地叱罵自家兒子是個廢物,他緊攥著雙拳,額角青筋暴起,“殿下,微臣保證,小兒絕不會壞殿下的千秋大業!”三皇子嗤笑一聲,“季子明明也是你的兒子,比那廢物點心有用多了,我看你也老糊塗了,放著這麽一個有前途的兒子不要,偏要去扶季同甫...”季東林心裏暗暗叫苦,他不是沒動過季子的心思,奈何師文宣和季宴禮看得緊,他的人滲透不進宅院,這下子又有了謝見君這個礙事兒的在中間橫插一腳,別說是訓誡兩句,他連季子的麵兒都見不上。三皇子瞧他這副窩囊模樣,心裏愈發堵得慌,“這謝見君所行之事,背後定然得太子和師文宣的授意,恐怕他二人早先就得了消息,靜等著看笑話呢,難怪父皇提起互市的那日,師文宣愣是不表態....”他越想越氣,一掌拍向身旁的椅子,椅子應聲而碎。季東林心裏一咯噔,不敢說今日見著師文宣時,那老東西笑得合不攏嘴,“殿下切莫動怒...”他一時語塞,說不出什麽中聽的話來,正趕在氣頭上的三皇子也聽不進去,他底下的人幾次三番地試探那謝見君,想拉攏進陣營,奈何這人看著性情溫和,誰路過都能踩一腳,偏不是個好相與的,不僅送過去的金銀器物被他不動聲色地退回來,美人更是門都進不去,費勁巴拉送進去的唯二兩個哥兒,當日就給打發了,就連尋常宴請應酬,他也都是打太極。三皇子雙唇緊抿,臉色陰沉得厲害,他本以為這人如方旬一般持中立,誰知近些時日越來越歪向太子,與之相較,自己這手底下一個中用的都沒有,太子卻如日中天,若不是這廝自掘墳墓,跑到父皇麵前大肆反對祭祀,恐怕封禪大典的差事兒還得被分一杯羹!“滾滾滾,別在跟前礙眼!”他將桌上的茶盞不由分說地摔在季東林身上。混著茶梗的茶水潑了季東林滿身,順著鬢發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看起來狼狽極了,他抹了把臉,“殿下,眼下封禪大典才是重中之重!陛下本就有意與西戎互市通商,咱們攔不住,即便沒有謝見君,也會有旁人推波助瀾,咱們理應把心思放在封禪大典上。”話是這麽說沒錯,但一向爭強好勝如三皇子豈能咽的下這口氣?他惡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聲,“且讓太子再得意上幾日,登得越高,摔起來才有意思....”他就不信二人兵戈相見的那日,太子還能這般顧盼自雄。*為著兩國商談互市的地點,跟西戎又扯皮了半個月,最終敲定在西北邊境的黃楊縣,謝見君轉日上朝便收到了出使的詔令。此次談判意義深重,除了禮部和鴻臚寺的官員,還需要戶部隨行,他和宋沅禮的名字皆在出使的名冊上。謝見君直歎氣,他都已經給崇文帝背黑鍋了,怎麽這位皇帝陛下還不肯放過他?可是有言官接二連三地參他投降變節,有通敵賣國之嫌了,偏挑在這個有口難言的關頭,把他推出去打前鋒。退一萬步來講,與“友邦”談判,戶部的右丞大人不能代勞嗎?即便右丞忙著封禪,那再退一萬步,就不能把方旬抬出來,怎麽決策的時候,把這位正經戶部尚書給漏了呢?他還想守著夫郎孩子熱炕頭呢,這冬日裏,上京本就冷,邊境更別提了,況且,此次出使談判,沒個三五月可回不來。然他不知道,崇文帝是有意為之,這位陛下實在有些怵,怕他留在京中揪著“入粟拜爵”沒完沒了,故而在決定外使官員時,毫不猶疑地就將他填進了名冊裏,隻求給自己留幾日清淨。“雲胡,我不想去黃楊縣...”休沐日,謝見君趕走了孩子們,自己窩在床上不肯起,他翻了個身,長臂一撈,將穿戴好長襖的小夫郎扯回被窩裏,三下五除二就把人扒得隻剩下薄薄的一層裏衣。“我剛穿好!”雲胡氣急敗壞,猛推了兩把,身側之人堅如磐石,愣是一點沒推動。謝見君沉甸甸的腦袋擱在他頸窩處,像隻大狗子似的蹭來蹭去,“我這一走,便是好久都見不到你呢,長夜漫漫,沒有我給你暖被,你能睡得安穩?”他說的理直氣壯,讓雲胡連氣都生不起來,隻得躺平了任他八爪魚似的抱著。“聖旨都下了,你還能抗旨不成?”雲胡揉了揉他的額發,“左右不過幾月光景,若互市順利開起來,我和青哥兒也想去湊湊熱鬧,聽說西戎那地方物資貧瘠的很,咱們的果肉罐頭肯定有銷路...”謝見君佯裝大怒,重重地哼了一聲,“你心裏就隻惦記著甘盈齋!你掰著指頭算算,自打上京的鋪子開起來,咱們二人都多久沒親熱了!”其實並非沒有閑空,謝見君回憶著有一晚,哄睡了祈安後,倆人心有靈犀地吹滅了蠟燭,彼此情深意濃時,本應該睡熟的祈安,正板板正正地坐在榻上,嘬著手指頭瞧他們,他嚇得當場冒了一身冷汗,連那點繾綣都一並褪了去,雲胡更是在驚慌中一腳將他踹下床榻,險些就此斷送了他。自那以後,二人便消停了。雲胡也想起自己把衣衫不整的夫君踹下床的窘迫之舉,羞得臉頰緋紅一片。謝見君最喜看他這副靦腆模樣,當即將棉被蓋過頭頂。正月裏的冬日寒風料峭,臘梅迎霜傲雪而開,屋中卻已滿是溫暖明媚的春意。此次去黃楊縣,會試和殿試都趕不及,原本答應要提點季子那小子備考也食了言,謝見君宵衣旰食忙了幾日,將曆年來兩場考試的考題,依靠著自己的見解整理了一番,臨行前托滿崽交給季子,權當是他失信於人的補償。擔心自己一走,小夫郎做生意遭人為難,謝見君還特地去拜訪了師文宣,以及季宴禮,如今上京城中,他能信任且托付的人隻有他們倆了,至於宋沅禮那兒,並不用他操心,青哥兒說要帶著長睿回衢州老家待一段日子。凡所顧慮的事情都有了著落,二月初五,謝見君隨使團出京,前往千裏之外的黃楊縣。第252章 去黃楊縣是一路北上, 使團人多繁冗,行進得慢,少說也要走上個月餘, 尤其如今還是在冬日, 雪一層一層地漫天蓋下來, 滿地銀霜。謝見君同宋沅禮二人坐在馬車裏, 守著暖爐烤火。火舌舔舐木柴的聲音劈啪作響, 宋沅禮從兜裏摸出兩個毛栗子, 隨手丟在爐板上,“昨個兒我爹來信,說我們老宋家祖墳上冒青煙了,我這名不見經傳的小主事兒,居然能去邊境見見世麵。”謝見君捧著手爐倚在窗牖上, 聞聲笑了笑,“你是戶部的人, 此番前去與西戎合談互市事宜, 少不得你...”“才不是哩。”宋沅禮撇撇嘴反駁道:“這尚書大人告假那麽久都沒回來, 如今你又被派去黃楊縣出使, 戶部可謂是右丞一人說了算,他是三皇子的人,自然會覺得我在跟前礙事,巴不得把我支走呢。”他自顧自地嘲弄著, 話鋒一轉又說出來也好,省的窩在那烏煙瘴氣的地方,整日裏勾心鬥角, 虛與委蛇,“這人人都說京官多麽多麽風光無限, 偏我覺得,在常德縣做個芝麻官縣令才舒坦呢...”謝見君又何嚐不是這個心思?回了上京便念起甘州的好處來,那地方雖窮困,日子過得也苦了些,但好在隨心自在,從去年九月初到現在,不過小半年光景,他操心操得眼底都有細紋了。倆人齊齊吐出一聲歎息,半晌都沒心情再閑聊。一聲嘶鳴,車夫驟然扯緊韁繩,勒令行進中的馬緩緩停駐。“左丞大人...”門外傳來內侍尖細陰柔的聲音。謝見君輕挑起厚重的帷帳,寒風卷著碎雪呼嘯而過,前來遞話的內侍緊了緊身上的棉衣,躬身衝他行了個禮,“大人,睿王殿下請您過去一趟,說有要緊事要同您相商。”他說的睿王殿下,指的是七皇子,如今因出使才得以冊封親王,比三皇子晚了好些年。“勞您給殿下通傳一聲,本官這就過去。”謝見君應著內侍的話,回身接過宋沅禮遞來的灰毛披風,係在頸間。車夫已經將車凳搬下來,見他露麵,忙搭手上前扶他,“大人,雪地濕滑,您且得小心著呢。”謝見君笑眯眯地道了聲謝,而後隨一旁撐傘的內侍,往睿王的座駕方向走。雪粒子還在簌簌地落,剛走出幾步,他肩上便掩了白蒙蒙的一片,腳下的雪泥更是沒過了半個鞋麵,涼意從腳底竄上來,他禁不住打了個寒噤。睿王似是已經等他許久,聽著踩雪的咯吱聲就已經掀開門簾,“謝卿,外麵冷,你大病初愈,快些上來暖暖身子。”“謝殿下抬愛。”謝見君拍淨了肩頭沾染的飛雪,才撩起衣擺,恭恭敬敬地坐進馬車裏。凜冽淒淒的風雪並未侵蝕這輛馬車,他被撲麵而來的暖意,熏蒸得有一瞬間的恍惚。這是自那年秋之後,他同這位睿王殿下,也就是七皇子頭一回單獨相處。當年在三皇子的箭下救了這不受寵的小皇子,又冒著大不敬的風險,提點了兩句箭術,教其若想要自保,得為自己尋求庇護。本是一時惻隱之心作祟,不成想這些年,聽話的小皇子在太子的蔭庇下,平平安安地長大了,還長成了如今英英玉立,可獨當一麵的穩重模樣,謝見君心頭有股子奇異的欣慰。若當年之事放在今日,未必...他想了想,未必自己會是獨善其身的那一位,興許還得搭把手,師文宣到現在都時常調侃他愛管閑事。“謝卿,孤有些害怕。”剛行過冠禮的睿王殿下今年也不過舞象之年,便被委以重任,難免心有惴惴。臨行前太子曾托人給他帶話,若是有拿不定的主意就尋謝見君來跟前,於公於私,這人都會幫他。謝見君望著眼前這個同滿崽一般,稚氣未褪的少年,心中百感交集,他沉吟片刻,“殿下莫要擔心,您已授封親王,又曾多次得陛下之令,在地方上行賑災事宜,其材優幹濟,當行出色,非凡夫俗子可敵,而當今隻是同西戎會晤,商談互市之事,想必對您來說,不過輕而易舉....”“不是的...”睿王急急忙忙地打斷他,神色瞧上去有些難堪,“尋常在外賑災,都是太子哥哥和師大人的部下提點孤如何去做,這回...這回太子哥哥被禁閉在東宮,鞭長莫及,遂告訴孤,可以尋你...”他支支吾吾,像小貓兒似的小心翼翼地去偷瞄謝見君。謝見君難得沉默,常年混跡官場的警覺性讓他沒法輕易去相信一個人,哪怕對方是個十七八歲,看起來純粹無害的少年,但理性上,他又覺得,太子雖為兄長,但生在皇家,護佑同父異母的弟弟平安長到這般年紀,已是仁至義盡,沒必要事無巨細地給自己培養一個對手,同為皇子,大家都有競爭皇位的機會,他需要的是個幫手。“謝卿?”一語話畢,沒等來回應,睿王歪著腦袋看他。“殿下有何顧慮盡管開口,我等必竭心盡力為您分憂。”謝見君含含糊糊地打官腔,不想在自己沒摸清狀況之前先行表態。“真的嗎?”少年原本沮喪的眼眸中忽而亮起一盞燈,“謝卿,你會幫我嗎?”謝見君頷首,“輔佐您與西戎王達成互市協議,是微臣職責所在。”“那太好了!太子哥哥說,孤此行把事情辦妥,回上京領旨封賞時,父皇會酌情提一提母妃的位份,若母妃能列一宮主位,貴妃娘娘便不會再為難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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