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米湯一瞧便知是仔細熬了許久,嫩黃的米粒都漲開了花,濃濃的米香直往人鼻子裏鑽,大福眼睫上還掛著淚珠,委委屈屈地湊過來抿了一小口。“還燙嗎?”謝見君見他蹙了蹙眉頭,關切問道。米湯還沒咽完,大福含含糊糊地搖頭。其實是有些燙的,但他不敢說,怕惹阿爹愈發生氣。但謝見君大抵也能猜到,再舀起的米湯吹至溫熱,才遞到他嘴邊上。二人沉默著,竟也喝了小半碗。大福實在喝不下了,偏頭躲開了遞到跟前的勺子,“我、我不餓...”他極小聲地說。“那便不喝了。”謝見君會意,起身將餘下的半碗米湯擱放在屋中的矮爐上,回來時,大福又拿起毛筆,點了墨汁。他似是跟眼前書冊上的這幾個字杠上了,明明下筆生澀得很,偏又倔強地來來回回臨摹,寫得歪七扭八,不成樣子。“大福,莫著急,慢慢來...”一雙修長溫暖的手探過來,輕握住他執筆的手,引著他在紙上,一筆一劃將那幾個字重新寫了一遍。他緊張地整個身子都僵住了,不知不覺,攥筆的指尖都泛了白。好半天,謝見君溫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大福,阿爹是來跟你道歉的,對不起,方才朝你發火了。”他側目,怔怔地看著阿爹,忽而,咧嘴“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似是憋了許久的委屈,終於找到了宣泄口。第249章 “我、我...”大福眼眶裏蓄滿了淚珠, 說話間還撲簌簌地往下掉,“我太、太難過了、我要哭一下...”謝見君並非那冷血無情又嚴厲的阿爹,自家孩子一掉金豆豆, 他心就軟了, 張手將人抱過來時, 大福伏在肩膀上, 小身子微微抖動, 興許是害怕, 亦或是旁的,他嗚嗚咽咽地哭得極小聲。“想哭就哭一會兒也無妨,阿爹陪著你...”謝見君捏了捏他柔軟的後頸,語調溫柔地輕哄著。一如幼時,大福夜裏鬧覺不肯睡, 他抱著人在燭光昏黃的屋中轉了一圈又一圈。中途雲胡擔心,曾悄悄推門進來望了一眼, 見二人難得溫情, 便寬了心思。夜色幽沉, 雪粒還在簌簌地飄, 落在青石磚上結成一層薄薄的銀霜。煨在小火爐上的米湯冒著涔涔白霧,謝見君安撫住大福,又端過來哄著他喝了兩口。“阿爹...”大福哽著聲,雪團子似的麵頰上淚眼蒙蒙, “阿爹,你、你別生氣了...”“阿爹沒生氣。”謝見君輕聲道,從袖口中掏出帕子給他洇去眼尾的淚痕, “大福,對不起呐, 阿爹方才說話那麽凶,嚇著你了吧?。”“是我、是我、”大福啞著嗓子,抽抽搭搭地話也說不利落,他的小臉貼在阿爹頸窩處,輕輕地蹭了蹭,“大福不要退學,大福會好好念書,阿爹、阿爹不可以不喜歡大福!”“不會的,阿爹一輩子都喜歡你。”謝見君給懷中的小崽子順毛,意料之中,大福聽著這話,原本還緊繃著的嘴角緩緩向上彎起,被淚水浸泡得通紅的烏瞳也現出幾分笑意。“你能不能原諒我呀?”謝見君乘勝追擊,“你看我這麽喜歡你,原諒我好不好?”眼見著大福嘴邊的笑意越扯越大,清亮的雙眸都勾成了一盞月牙。“阿爹方才是一時氣急,本可以同你好生說話,但因著今日上朝時生了些變故,阿爹心中煩悶,故而遷怒於你,阿爹錯了,不該衝你發火。”他溫溫柔柔地同小崽子解釋,語氣再無先前那般的冷硬,不近人情。大福心裏那點冒了芽竄了枝的委屈被一點點地撫平,“我原諒你了。”他壓不住蓬勃而發的兒戲,正了正神色,大聲說道。謝見君笑了笑,“那你這會兒願意同阿爹說說,為什麽總不想上學堂嗎?”把人哄好了,這做阿爹的得問問孩子常惦記著逃學是何緣由,總不能重重拿起,輕輕放下,折騰一通,到頭來什麽問題也沒解決。大福搭在肩頭上的雙手緊緊地交握在一起,他翹首看看阿爹,複又垂下眼眸,須臾,“是夫子、夫子講課太無聊了,老讓我們搖頭晃腦地背東西,我聽不進去,還背得頭昏腦漲...”他聲如蚊呐,似是怕阿爹生氣,後半句擠在喉間,含含糊糊地往外吐,謝見君要湊得極近,才能聽清楚。“還、還有...”他閉了閉眸,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樣地抱怨道:“夫子動不動就罰抄,分明我都已經記住了,還要一遍遍地往紙上謄寫,實在枯燥,若是不寫,又得挨手板,夫子冷著臉打人時,可疼了...”謝見君耐著性子聽他念叨上學堂的事,神色也不見惱怒,還攏袖抹去他眼尾沾染的濕意,“阿爹上學那會兒,同你一樣,都被夫子罰抄過,那時冬日裏屋中爐火燒得旺盛,阿爹念書念得困倦,還曾被夫子拎到門外罰站呢。”“真的嗎?”一聽這個,大福來勁了,他猛地直起身子,泛紅的眼眸瞪得溜圓,在燭光下溢著熠熠的碎金,“原來阿爹的夫子也這麽嚴厲呐...”尋常父母這個時候,大抵要提自己當年念書冬寒抱冰,夏熱握火有多辛苦,借此教育孩子們理應勤學苦讀,照螢映雪。然謝見君一個字也沒說,隻是笑眯眯地問大福,不喜夫子講課枯燥難耐,那喜歡什麽?大福想也沒想地脫口而出,“我喜歡踢蹴鞠放紙鳶,還喜歡跟小常將軍,和小世子一起騎馬,拉弓射箭!”他說著,眸光不由得看向立在角落的那柄長弓,那是上回從公主府回來時,常知衍特地送他的。得,這是又養出了個小滿崽....謝見君一陣扶額,但他得知原因後,沒有裏嗦地給大福提點些讀書的大道理,也沒有端著做阿爹的架子,頤指氣使地批判大福在當下這個年紀應該以念書為重,不可貪圖享樂,而是另辟蹊徑地講起了諸葛亮草船借箭的故事。“阿爹,什麽是軍令狀?”“阿爹,為什麽造箭不用竹子,翎毛?”“阿爹,他如何知道第三日會有大霧呢?”......大福聽得入神,像個好奇寶寶似的,一個接一個地疑問往外蹦,謝見君都耐心地給他一一講解。聽完整個故事後,他小嘴張得幾乎能塞下一個雞蛋,眼眸中滿是亮閃閃的崇拜,“這個諸葛亮,好厲害哇!同常將軍一樣厲害!”謝見君心裏有點酸酸的,不過去了趟演武場,他在自家兒子心中的地位就被常知衍比了下去,他撇撇嘴,“諸葛亮厲害,是因為他通天文,識地理,而且也知奇門,曉陰陽,還擅長行軍作戰中的布陣和兵勢....”“我也要學!我也要學!”大福興奮地在他懷中扭來扭去,仿若急於破土而出的蚯蚓,“常將軍許諾要帶我上陣打仗,等我學會了,就能像他那般英勇聰明!”謝見君一朝目的達到,心裏愈發酸得冒泡,他一把按住不安分的崽子,“好好好,之後每日你散學回家,阿爹便請先生單獨教授你這些東西,可還行?”“那我還能聽你講故事嗎?”大福問,“我可以早早寫完夫子布置的功課!”“隻要你想聽,隨時來尋阿爹,若是阿爹當時忙著,咱們便可約旁的時間...”謝見君溫聲說道,望向他的眉目含著似水溫柔,“大福,你記著,無論你想要什麽,至少在阿爹和爹爹這裏,不用拿其他東西來交換,你不是為了滿足阿爹的期望而出生的,是阿爹太愛爹爹了,所以才有了你和祈安,你可以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大福聽得懵懵懂懂,他還不理解這話中的含義,猶自因著能聽故事而偷摸高興,半晌又似是想起什麽來,“阿爹,你今日上朝為何煩悶?”“嗯..”謝見君怔了怔,沒料到大福會這般問,他斟酌片刻道,“先前小常將軍在邊境打仗辛苦,將士們食不飽穿不暖,阿爹便想了個法子,幫他們湊齊了軍餉,隻是如今這法子被用在了與阿爹初衷與之相悖的地方,阿爹無力阻止,所以才煩悶。”“那怎麽辦呀,阿爹?你快想想辦法呀..”大福也跟著著急起來,“是不是因為那位很厲害的老爺爺讓你這麽做的?是不是他也很想要用這個法子湊錢?”他暗戳戳地問。謝見君頷首,他曉得大福說的老爺爺,指的就是崇文帝,隻是雲胡不許這孩子直呼其名,遂取了個代號。“那、那、那若是有比這個法子更賺錢的,老爺爺是不是就不會為難阿爹了?”大福仔細地思考了片刻後,認真地詢問。“比這更賺錢的法子?有倒是有.....”謝見君又想起了年初一時在師文宣府上看到的那封謄抄的軍報,禁不住納悶起來,照理說西戎求和的消息理應早就被兵部遞上去了,為何崇文帝一直壓著不提,他是願意?不願意?還是在等什麽?大福還在一個勁地追問更賺錢的法子是什麽,謝見君一把將其按倒在榻上,嘴裏給塞了塊方方正正的桂花飴糖。“幾時了,還不肯睡覺?”“阿爹,你再給我講個故事吧。”大福半眯著眼躺在榻上含糊著撒嬌,將糖塊咬得咯嘣作響。“太晚了...”謝見君濡濕手巾,給他抹了把臉,“明日再聽故事。”“不嘛....”他翻了個身,張開手等著換裏衣,“那我想聽著安眠曲入睡....”“小崽子,要求還不少。”謝見君拿他無法,索性坐回到床邊上,一麵拍著他的後背,一麵低低地輕哼。月色輕柔如薄紗,落在二人身上,暈開一片朦朧的光影,他的聲音也溫和清潤,讓人莫名地安心。*明文裹著厚棉衣靠在廊前的石柱上,今日是他輪值守夜,尋常大福睡著後,他就在屋中小榻上歇息,今夜主君遲遲未出來,他便多等了時候。屋門驟然被從內拉開,謝見君修長挺立的身影出現在門後,他聽著動靜,趕忙站直身子,“主君...”謝見君點了點頭,手指抵在唇邊做了個默聲的動作,而後將屋門重新掩緊,把伺機鑽進屋的風雪悉數都擋在了門外。“主君,您今夜不回房嗎?”明文見他轉身要走,但離開的方向並不是主屋,便撐起傘跟上前去詢問了兩句。“我還有事情要做,今夜就歇在書房了。”丟下這句話,謝見君接過他遞來的油紙傘,隻身走下長階,沒入淒寒的風雪中。翌日朝中點卯,內侍來報,說謝見君以偶染風寒,生了熱症為由告假三日。第250章 謝見君的確是病了, 昨夜他在雪地裏坐了半宿,凍得整個人都涼透了才回書房歇息。起早,眼瞅著過了往日盥洗的時辰, 喬嘉年仍沒聽著他起床的動靜, 硬敲門進來, 才發現人已經燒得渾身滾燙, 半昏不醒。他趕忙知會了府裏人, 駕著馬車去南寧街請益元堂的大夫。雲胡得知此事, 將倆孩子安置好後,急匆匆趕過來,剛一進書房就打了個寒噤,“這屋中怎這般清冷?”明文正搬著炭火進門,聞言便道:“喬小子說他進門時, 窗子是半掩的,許是昨夜風大, 把窗子吹開了, 主君又睡得熟了些, 這才染了風寒...”說著, 他看了眼窗外朦朦雪色,歎了口氣,“這麽大的雪,還不知道喬小子什麽時候能把大夫帶過來呢。”“嗯..”雲胡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輕手輕腳地進屋撩開床邊的帷簾。謝見君額前搭著冷水浸過的帕子,睡得並不很安穩,他麵色潮紅, 呼吸也斷斷續續,時不時還輕咳兩聲。“去拿些水來…”雲胡頭也不回地吩咐著身後的明文。明文倒了盞熱茶遞上前, “主夫,方才主君醒了一陣,說是擔心過了病氣給您和孩子們,叮囑您莫長留在此處。”雲胡不吭聲,拿棉帛濡濕了茶水,洇了洇謝見君的唇瓣。“怎麽、怎麽不聽話…”謝見君眼睛睜開一道兒細縫,認清坐在自己身邊的人是雲胡後,他啞著嗓子道:“不是不讓你過來嗎?”雲胡扶著他坐起身,拿手邊上的皮裘將人裹得嚴嚴實實,見他眉宇間遮掩不住的纏綿病氣,心疼地嗔怪道:“你病得厲害,我如何不擔心?歇在書房裏也就罷了,竟還睡得那麽熟,連窗子被吹開都未曾察覺…”謝見君摸了摸鼻子,沒敢說是自己故意敞著窗子,他喉間忽而湧上一陣癢意,連忙掩住嘴,臉別向他處猛咳了幾聲,扯得牆上的陰影也跟著晃了晃。雲胡給他輕撫了撫後心,又讓明文換了熱茶,自然地遞到他嘴邊,“快喝些水潤潤。”謝見君身子綿軟無力,連茶杯都端不住,遂就著小夫郎的手抿了兩口,“祈安和大福呢?”“都病成這副模樣還惦記…”雲胡沒好氣道:“先生帶著祈安在院子裏玩雪,大福在小書房習字,兩邊各有人仔細看顧著呢,倒是滿崽沒去子府上,大抵看我脫不開身,一早跟著昌多去甘盈齋了。”謝見君頷首,又止不住湧出幾聲咳嗽。他眸光穿過小夫郎,望向他身後的明文,“李盛源出門了嗎?”“回主君,李管事兒方才便動身了。”明文道。他這一病,需得去宮中告假,中間醒的那一陣,便是囑咐李盛源做這事。雖說領了協理封禪大典的差事,但戶部還有右丞坐鎮,缺他一個無關緊要,他也想學著方旬偷個懶,擋一擋這身外的糟心事。雲胡自是也知道,見他生著病還操心這個,又操心那個,不由分說地將人按回到榻上,一層層厚棉被掖緊實,美其名曰讓他捂汗,好快些退熱。謝見君心虛,一句辯駁的話也不敢說,就聽著小夫郎一麵吩咐府裏人再給房內添些炭火,一麵譴明文去灶房傳話,讓婆子做點清淡的吃食,末了還不忘尋人去迎一迎,請大夫一直未歸的喬嘉年,陀螺似的忙不轉,他又有些愧疚了。喬嘉年請來的益元堂大夫是跟宮中太醫院的齊太醫一並進府的。彼時,謝見君剛被雲胡耳提麵命著閉眼歇息,府內下人便來報,說是聖上體恤謝大人宵衣旰食,身體抱恙,特許齊太醫前來診治。“沒安好心...”雲胡在旁極小聲地嘟囔了一句。他也不知哪裏得來的消息,知道謝見君在崇文帝跟前受了委屈,這會兒聽著是宮中派人,心裏尤其不舒服,“打著診治的旗號,還不曉得要折騰什麽呢。”謝見君失聲笑了起來,拍拍小夫郎的手背以示安撫,見小廝引著齊太醫進門,他掙紮著坐起身,披了件外衫側倚在榻上。常被儒冠束起的黑發,如今淩亂地散落在肩頭,有幾綹還濕津津地貼在額角上,襯得人麵容愈發憔悴。齊太醫一瞧,心中便有了分曉,他上前拱了拱手,“謝大人,老夫受聖上之命,前來為您診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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