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見君透過虛掩著的門縫朝裏麵望了一眼,“這會兒正昏睡著呢,怕是一時半會兒醒不了。”雲胡跟著歎了口氣,他雖不知發生了何事,但瞧著現下光景不是發問的好時候,便說要去灶房讓婆子們熬些薑湯來,再給季宴禮找一身幹爽的衣裳。不多時,婆子送來了幾身寬鬆些的裏衣和外衫。跟著一同進門的還有喬嘉年和請來的大夫。謝見君將焐熱的手巾丟回到水盆中,主動讓出了床邊的位置。片刻,大夫給季宴禮把完脈,不緊不慢地拱手做了個禮,“大人莫要擔心,隻是受了點風寒,不打緊,待老夫開兩帖藥,退了熱便可複元。”“有勞了。”謝見君一聽人無礙,當即舒了口氣,喚來府裏人隨著去醫館取藥。季宴禮醒來時,已是第二日起早。他揭掉額前被浸得微涼的帕子,掙紮著坐起身來。謝見君本是闔眼斜靠在軟榻上,聽著奚奚索索衣料摩擦的聲音,轉瞬睜開眼睛,“醒了?”“我這是何等的殊榮,還勞師弟親自給守夜?”季宴禮懶散地撐著手,說起話來沒個正行。“你就貧吧。”謝見君沒好氣地噎了他一嘴,盯著他將大夫開的湯藥喝完,才問起昨個兒在殿前的事情。“快別提了....”季宴禮將碗遞還給送藥進來的婆子,待屋裏隻餘二人後,他壓低聲音說道,“有人想保那兵部侍郎,怕被吏部揪著不放,隨便推了個主事出來頂罪。”“我聽聖上說,贓款隻找到了三萬兩白銀?”謝見君追問。“應是走漏了風聲,叫他提早得了消息,將東西轉移走了。”季宴禮歎了口氣,“我與先生幾次上書,奏請聖上嚴查此事,奈何聖上全然不當回事,還認定我等有奪嫡之嫌,隻在朝中訓斥了兵部尚書兩句,治了他個管束下屬不力的罪責,罰俸兩月,便想輕輕鬆鬆地將此事兒揭過去,要知道,那可是數十萬兩的軍餉,將士們辛辛苦苦地鎮守邊關,到頭來,卻連糧草都要克扣!”謝見君分析道:“太子與三皇子爭鬥多年,朝中眾臣紛紛站隊,那兵部侍郎雖隻是個從三品的官員,但吏部沒完沒了地參他,又拿不出實證來,還逼迫聖上嚴查治罪,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別的地方。”“我曉得聖上生性多疑,又想要平衡朝中勢力,但這些人貪墨軍餉,置法度於無物,我明知實情並非主事一人所為,怎能熟視無睹?”季宴禮反問,似是想從謝見君這兒得來一個答案。“沒說讓你就此收手。”謝見君安撫他道,“如今邊境安穩,暫無戰事,聖上難免有些鬆懈,但倘若此事危及國運,動搖我朝之根本,連帶著那把萬人之上的椅子都坐不穩當了,聖上自是會重視起來,但那時...”他頓了頓聲,“趕狗入窮巷,若非一擊即中,必遭反噬。”季宴禮就著他的話,仔細咂摸了兩下,自嘲道:“我倒是沒有你看得分明。”“不過是當局者迷罷了,這論對朝堂的熟知程度,你比我要敏銳多了,回頭不妨同先生再商量商量,昨日貿貿然地衝到聖上麵前,可把先生給嚇了一跳,你昏睡不醒時,他還派秦師爺過來瞧了瞧呢....”謝見君正說著,門外陸正明前來傳話,說是季小公子來接季大人回府。季宴禮輕嘖了一聲,“這混小子不去書院上課,跑這兒來作甚?我一個大活人,走也能走得回府裏,還能迷路不成?”“瞧瞧,人家也是一番好心。”謝見君笑眯眯地打趣道,“你這會兒連站都費勁,如何走回去?要不我去同子說一聲,留你在府上再待幾日?”“罷了,我一夜未歸,準是念念著急了,才讓子來跑一趟。”季宴禮歎了口氣,扶著牆慢悠悠地往門外走。謝見君上前搭了把手,攙著他出了屋門,還沒走幾步,就見庭院中兩處奔跑的身影,正是打著旗號來接人的季子,和同他興致勃勃玩蹴鞠的滿崽。倆人離得有些距離,跑動起來時,滿崽嘴裏咬著木哨,隻一吹響,季子便將腳下的蹴鞠往他跟前傳。謝見君在廊下站了一會兒,怎麽瞧都覺得此場景說不上來的奇怪,他索性招招手,將跑得滿頭大汗的滿崽叫來跟前,沒收了他的木哨,溫聲嗔怪道:“子少說也要比你年長兩歲,哪有你這般喚他的?”“還不是因為我嗓子都要喊冒煙兒嘛...”滿崽撇嘴,朝一旁的季宴禮拱了拱手,“見過宴禮阿兄,阿兄身子可見好?”“沒什麽大礙。”季宴禮笑眯眯地回道,餘光中瞥見季子麵露狐疑地打量他,“愣著作甚,還不過來扶我一把?”“你咋了?”季子瞧出他走路有異,擰眉問道。“昨夜喝醉了酒,興起之時從台階上摔下來了。”季宴禮麵無表情地扯謊。季子明顯不信,“你能找個不那麽蹩腳的借口嗎?你這分明是...”他話剛說到一半,就看謝見君朝他極輕地搖了搖頭,趕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好半天憋出一句,“阿兄,咱們回家吧。”第233章 謝見君去戶部點卯的第一日, 正趕上早朝。寅時將過,他翻了個身,正打算輕手輕腳地下榻, 腰間冷不丁環上來一雙手, 將他一整個從身後抱住。“吵醒你了?”謝見君微糙的指腹摩挲著小夫郎的手背, 低低地問道。“不曾。”雲胡黏黏糊糊地應著, 他喉間忽而湧上一陣幹癢, 禁不住輕咳兩聲, 身子也跟著顫了顫。“這秋日幹燥,我昨個兒聽祈安和先生都有些咳嗽,便讓婆子煮了潤喉的梨膏,你白日裏記得喝上一碗。”謝見君撫了撫他的後心,幫著捋順了氣息。雲胡困乏得眼睛都睜不開, 隻顧著點頭,不曉得聽進去多少, 迷糊間感覺肩頭一暖, 原是踢到腳邊的薄被, 被重新攏起又蓋回到身上。“起早寒涼, 莫要再踢了被子。”謝見君低聲叮囑了一聲,將被角的四邊掖緊。適逢寧哥兒叩門,問可是要送熱水進來。“不必了,我這就出去, 擱放在外室吧。”擔心洗漱的動靜會驚擾了床榻上的兩小隻,他俯身親了親小夫郎的唇角,套上紫袍朝服後, 便推門而去。雕花木門一開一合,屋中重歸於平靜。雲胡手撫上還浸潤著溫熱氣息的唇角, 緩緩地扯出一抹饜足的笑意。天還蒙蒙黑,去宮中的路上安靜得很,馬車軲轆滾過青石板,發出“吱呀”的輕軋聲,想來應都是趕著前去上朝的官員們。謝見君靠在軒窗旁淺眯了須臾。“老大,咱們到了。”喬嘉年將馬車勒停在宮門口。他聞聲,將揉亂的朝服扯平整,剛下馬車,就被宋沅禮從身後猛拍了一巴掌,驚得渾身打了個激靈。“走路跟個貓兒似的,一點動靜也沒有,可是被你嚇死了。”他撫了撫胸口,溫溫和和地嗔怪了兩句。宋沅禮笑,“瞧你這膽小勁兒,怕是連大福都趕不及。”話音剛落,就被謝見君輕杵了一下,他來不及躲閃,見麵前朱紅宮門驟然由內而外推開,壁簷下連綿的赤色燈籠,照亮了長街上的路,早已經在宮門口等候多時的官員們相繼魚貫而入。他斂起鬆鬆垮垮的散漫模樣,招呼謝見君,二人默著聲跟在打燈宮人的身後,往太和殿走。早朝沒什麽要緊事兒,鳴三鍾行完禮後,謝見君手持笏板,垂眸站在戶部尚書方旬身後,聽他向聖上奏明欽南水患之事。這欽南地處邊陲,同甘州一般災害頻發,眼瞅著入了秋,又發了大水,欽南知府遞上來的奏章中說水勢如注,頃刻間便淹沒了數百個村子,百姓們流離失所,餓殍千裏。崇文帝麵露不耐地聽太子和三皇子為著誰去賑災,爭執了一刻鍾後,將手中的茶盞重重地摔在地上,“吵吵吵,整日裏沒完沒了地吵,能不能讓朕清靜清靜!”文武百官登時都不敢吭聲了,一時之間,偌大的宮殿中隻聽著他粗重的喘息聲。李公公趕忙奉了新茶,“陛下切莫動怒,小心龍體。”崇文帝推開茶盞,“老七,你來。”一直隱在眾官員中默不作聲的七皇子忽而出列,“父皇,兒臣在…”“老七,這欽南賑災不可無主事之人,你替朕跑趟腿。”崇文帝道,他聲音聽上去沙啞渾濁,浸著濃濃的疲憊。七皇子有些遲疑,他悄默聲地抬眸望了一眼太子,二人視線短暫相碰,見太子朝他微微頷首,便上前一步,屈膝拱手,“兒臣領旨。”“嗯…”崇文帝滿意地點點頭,複又將方旬叫出列,讓戶部批五萬石糧草用作賑災,另派官員隨行,即刻出發去欽南,不得耽擱。雖說以錢糧賑災,乃是眾人約定俗成的章程,但這一路奔波過去,路途遙遠,且不說有官員在其中徇私貪墨,單隻算路上的損耗,便不計其數。謝見君任甘州知府時,就曾吃過賑災糧草的暗虧,故而聽聞崇文帝的安排後,便想說與其花費數月,搭上人力物力趕赴過去,倒不如下令於相近的幾個州府,移民就粟,讓欽南知府先行將受災的百姓,遷往糧食充足之地就食,以免經受饑饉。然如今自己已不是一人說了算,頂頭還有方旬坐鎮,尚不知這位年過半百的尚書大人品性如何,他自認此時出頭委實不妥,遂猶猶豫豫地作罷。早朝散後,秦師爺來問,說師文宣在殿前時曾見他欲言又止,問是否對賑災有旁的見解。礙於有外人在側,謝見君不方便言語,便托秦師爺傳話,說是散班後登門去尚書府拜訪。“欽南水患,你想要移民就粟?”書房內,師文宣翻看完謝見君欲上表陳事的奏章後,驚詫問道。“對,學生在早朝時就已然冒出此等念頭,這賑災,總歸是要以解決災民的溫飽為先,與其眼巴巴盼著朝廷的賑災糧草耗費數月運送過去,倒不如自救。”謝見君斟酌著說道:“如今國庫入不敷出,各地災害又頻發,倘若回回都需要朝廷出資賑災,用不了多久,便會掏空國庫.....如此移民就粟,災民們於荒年,遷徙到富庶的州府,待豐年時候再遷回原地,一來供給及時,二來還能夠緩解國庫捉襟見肘的難題,可謂是一舉兩得。”“倒不失為一個穩妥法子。”師文宣沉吟片刻,捋著胡須讚同道。“隻怕沒那麽容易。”旁聽的季宴禮唱衰。他原是被罰在家自省,聽聞謝見君來尚書府,便以探望嶽丈為由也貓了過來,現下完完整整地聽完了此事後,皺著眉搖了搖頭,“我的好師弟,你要知道,自古以來貪墨賑災銀兩的官員層出不窮,屢禁不止,你貿然提出這移民就粟,恐要觸及他人利益,定然會遭到有心之人的強烈反對。”“所謂賑災,是解救災民於水火之中,而非充盈某些人的腰包,聖上批了五萬石的糧草給欽南,怕是到災民手中最多不過十之二三,介時要麽餓殍遍野,要麽暴亂起義,這兩者,都不是咱們想要預見的結果。”一想到甘州那些摻了半袋子砂石的粟米,謝見君牙關咬得咯吱作響,“這移民就粟,隻能解燃眉之急,學生尚且還有一個法子,可以儲糧備荒,平糴出糶。”“說來聽聽。”師文宣一時來了興致,擺擺手,示意他繼續往下說。“學生以為,既已知欽南,甘州等州府乃是災害頻發之地,不妨在幾處設置豐盈倉。”謝見君將心中所想和盤托出。“豐盈倉?這是何物?”季宴禮發問,他頭一回聽說這詞,實在是覺得稀奇。謝見君沒急於解釋,反倒是說起了旁的,“這每逢災荒或戰亂之時,便會引起穀價上漲,甘州大旱,糧食一石就要一百七十文,尋常百姓根本負擔不起,大把大把的人吃不上飯,不得不啃樹皮吃觀音土充饑,但遇著豐收之年,穀價又跌到穀底,農戶們辛辛苦苦地勞作一整年,到頭來別說是賺錢,連老本都得賠進去,這穀價跌跌漲漲,長此以往下去,遭殃的隻會是無辜的百姓們。”“這是自然,別說甘州了,去年上京大雪,糧價都貴得駭人呢。”季宴禮順著他的話接道。謝見君頷首,“我於甘州三年,見慣了百姓們麵對糧價時漲時跌的無奈,遂才冒出豐盈倉這個念頭,此舉,便是在豐穰之年,官府平價收糧存進糧庫儲備,凶歉之年,再以糧庫中所存之穀,平價糶賣於市,從而避免‘穀貴傷民’‘穀賤傷農’的窘境,除此之外,官府亦能夠以借貸的方式,將糧穀或者種子發放給百姓,約定好期限,待災荒過去,再歸還相應數量的糧穀,不光能維係豐盈倉的運作,還可以起到賑災的作用。”“有官府插手的地方,必定少不得貪汙腐敗,你總想著賑災便利,可曾考慮過豐盈倉一旦建起來,平糴出糶的糧價被官吏控製,用以謀私怎麽辦?”季宴禮身為吏部左丞,思慮舉策時,總會先考慮到這一步。然謝見君聽了,隻側目瞧著他,半晌才緩緩地吐出幾個字,“我是戶部的...”季宴禮被說得一怔,反應過來一巴掌拍上他師弟的後背,“行行行,好好好,先生你快瞧瞧他這幅德行,弄了半天,是把這燙手山芋丟給咱們吏部來處置了!”師文宣被自己這倆學生的一唱一和逗得直笑,須臾,他端起秦師爺奉上來的熱茶,淺斟了一口,潤了潤嗓子道:“見君,你明日將移民就粟,以及豐盈倉之舉一並整理進奏章中,先行交於方旬,讓他幫你參謀一二,若有可行之處,便奏明聖上。”謝見君正有此意,他悶頭盤算得再怎麽完備,沒有方旬的點頭,這折子也遞不到崇文帝跟前去,倒不如趁此機會,摸摸方旬的行事品性。三年前,他在翰林院任職時,曾聽聞同僚說起,這位尚書大人乃是崇明縣主之子,承蒙祖上陰德,當年以二甲進士的功名入仕,不惑之年就做到了戶部尚書的位置,為人圓滑處世,審時度勢,故而結交了不少大臣,這些年在朝中一直都是順風順水,即便麵對爭權奪嫡打得火熱的太子和三皇子,這人也是不討好不得罪,一碗水端得極平。謝見君最是佩服這樣的奇人,琢磨著無論如何都得去會會,遂轉日辰時,他剛進戶部,就將斟酌了一整晚的奏章,呈送到方旬麵前,想聽聽他的見解。然方旬仔細翻看完手中的奏章後,略顯無奈地將奏章遞還給他,“謝左丞,這豐盈倉的舉措不錯,但就是戶部沒錢。”第234章 謝見君早料到方旬會推脫, 當下便將奏章按在公案上,“尚書大人莫要急著駁回,若豐盈倉的建成, 不須得從國庫掏一分一厘, 當是可以一試?”“哦?”方旬驚訝, “左丞豈不是在說笑?即便如你奏章中所言, 僅在欽南, 宿州, 南陽等幾處多災貧困之地建豐盈倉,但倘若沒有國庫在其背後支撐,恐也會難以運作起來。”他說的都是大實話,這些年國庫空虛,司仰屋, 戶部身為陛下的錢袋子,每日兢兢業業地維係國政, 隻恨不得將一個銅板掰成兩個花, 哪裏還有餘錢由著這位剛上任的年輕左丞折騰?單這回欽南水患的五萬石糧草, 都是費盡心思湊起來的, 更別說建勞什子豐盈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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