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他所料,諸人帶回來的消息,同他那日在西井村聽來的大同小異,在清楚整個甘州四縣都麵臨著同樣的問題後,他召集了府衙六房,重新決策墾荒的法令。第197章 七月末, 府衙以及四縣陸陸續續地貼出了新告示。凡是墾荒所用的種子,皆由官府分配,包括但不限於糧食與果蔬, 開荒的農戶可依照著所申領荒地的份額, 自行選擇並領取種子的品類。官府不日將派匠人們, 下鄉修建灌溉所用的水渠和水井, 另以低廉的租金, 租借鐵農具與耕牛於農戶。從即日起, 州縣百姓均可以向官府借貸錢糧,以補助耕作,其借貸利息為二成,於年底臘月三十日前,以過往三年內豐收時的最低糧價為基準, 兌換成糧食,一並歸還於官府。此告示一出, 立時就吸引了不少的農戶, 前來打探情況。“什麽?官府居然要借貸給咱們, 利息才兩成?”“不光如此, 你瞧見沒?這到年底償還的時候,可是依照著最低的糧價!”告示欄前難得如此熱鬧,諸人甭管是看得懂的,還是看不懂的, 都齊刷刷地聚在一起,討論著墾荒的新政策。這前兩條所提及到的種種,隻要是認識得些字, 便都能整明白,唯獨最後一條, 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在人群之中迅速沸騰起來。要知道,他們作為看天吃飯的農戶,哪怕是在豐收年,趕上家裏人口多稅賦重,也不得不去借貸,用以維持家用。那些個富得流油的地主豪紳們開口就要五分利,更有甚者,仗著自個兒有些學識,拐彎抹角地騙他們簽下九出十三歸的契約,等到年末收賬,眼看著賠光了家底兒也還不上,便隻能賣身為奴。賣身契一簽,這輩子都活不出個人樣兒來。不過現下好了,有了這二成利息的借貸,大夥兒幾近沒了後顧之憂,一個個心裏歡喜得很,想著自己終於不用再受諸多黑心商戶的剝削搜刮,還有官府能幫著分種子,挖水井,借農具和耕牛,便都興高采烈地結伴往衙門去。書房裏,謝見君正立在案桌前執筆臨帖,昨個兒吩咐戶房的官員去采買良種,今日將將能有一日清閑,才臨完一頁,擱放在一旁晾幹墨汁的功夫,宋沅禮便興衝衝地推門而入,“我說你這腦袋瓜子可真是靈光,琢磨起事兒來一套一套的,自打新告示貼出來,我那縣衙的大門都快被農戶們給踏破了,先前無人問津的荒地,如今都成搶手貨了。”“這不挺好?”謝見君不緊不慢地將筆放回到筆架上,“若農戶們墾荒得順利,今年年底又能多一波稅收的糧食了。”“想什麽大美事兒呢!”宋沅禮撥弄著手中剛從崇福寺求來的佛珠,沒好氣道,“大夥兒是願意來申領荒地了,但我這又是農具,又是耕牛,幾乎不要錢似的地往外租借,還得貸著錢糧,這年末縣衙賬上若不都是赤字,我就跟你姓。”“謝沅禮這名字道也不錯,就是不知道宋叔伯能不能同意了。”謝見君眼尾微微上揚,勾起一抹清秀的弧線。“你慣會打趣我!倘若被我爹知道,我改姓為謝,還不得扒了我的皮,回頭在列祖列宗跟前磕頭道歉?”宋沅禮撇嘴,挑起果盤中的香瓜,自顧自往嘴裏填著。謝見君輕笑出聲,隨手招來王嬸子,讓她幫忙去沏一壺熱茶,再拿些點心。“這香瓜再來一份,我吃著甜得很。”宋沅禮毫不客氣地差使道,神色自若地如同在自個兒家中似的。王嬸子下意識看向謝見君,得了他的首肯後,便緩緩退下。“好端端的,你是受了什麽刺激,如何突然整治起民間借貸來了?”宋沅禮咽下嘴裏的香瓜,忽而出聲詢問起來,“你要修建水利,租借鐵農具和耕牛,這我都能理解,為了開荒嘛,總得給農戶們個甜棗,才能驅使他們開荒種地,可是借貸是怎麽回事兒?”謝見君掃了他一眼,“這官府出麵借貸,一來能解民戶的燃眉之急,二來,這兩成利息雖說不多,但一定程度上可以緩解度支的緊張,三來,倘若借此打壓了部分鄉紳的囂張氣陷,何樂而不為!”他當初在西井村聽農戶說起有人還不上借貸的錢,被迫拿家中女兒抵作錢莊小妾的事兒時,就有這個想法的雛形,回頭跟六房官員反複商討後,才敲定了下來。如今,拋開旁的不說,從府役們傳來的喜報中得知,至少在民間借貸這塊,已經有所遏製。不過此法子,隻適合短期內小範圍推行,時間長了,若監管不力,必然滋生出旁個麻煩,還得不停地改進和完善。“聽你這麽說,是有幾分道理。”宋沅禮仔細琢磨了片刻後,點了點頭。門外冷不丁響起輕緩地叩門聲,謝見君一聽這動靜,便知是雲胡來了,當即起身朝著門口走去。宋沅禮將將回過神來,就見謝見君已然接過自家小夫郎手上的托盤,牽著他的手,帶進了書房裏。他猛地一巴掌拍到腦門上,“瞧我,光顧著跟你在這兒嘮閑話,把要緊事兒給忘了!”聞聲,兩人的目光齊整整地望向他。宋沅禮道:“雲胡,我家青哥兒過幾日要攜商隊去一趟曹溪,聽說你之前跟他提過也想去,故而便托我問問你,可是願意同行?”雲胡乍一被問了個愣怔,反應過來才想起自己的確說過此話,隻現在這個時候…他躊躇起來,安濟院剛剛步入正軌,謝見君又要下鄉去體察民情,自己若是在這個時候去曹溪,家裏家外都是麻煩事兒。謝見君見他緊抿著嘴,一副想去又不想去的猶豫神色,曉得他是擔心這邊的情況,正要開口勸撫,冷不丁被他出聲打斷,“沅禮,勞你給青哥兒帶句話,我這兒先行考慮考慮,再做定奪。”沒等來準話,宋沅禮也不著急,總歸是他已經完成了青哥兒分配下來的差事兒,回去好交差,至於雲胡最後如何決定,那便讓他們兩個小哥兒去商量吧。傳完了話,見天色已不早,他還得趕著日落前回常德縣,叨了兩口香瓜就要告辭。雲胡揣著事兒,送宋沅禮離開後,一直心不在焉,幾次連大福喚他都不曾入耳,惹得小崽子哭鼻子抹眼淚,鬧著說爹爹不疼他了。謝見君看在眼裏,記在心裏,趕著入夜歇下時,二人黏黏糊糊地一通耳鬢廝磨完,他揉捏著小夫郎柔軟的掌心,“今個兒青哥兒去曹溪那事兒…”“我還是不去了吧,這兒實在走不開。”雲胡依偎在他懷中,有氣無力地說道,他斟酌了好些時候,才忍痛下了決定。“想去便去,安濟院有錢德福和商會,家裏有我,有何掛心的?”謝見君不以為意,他看得出來,雲胡上次從白頭縣回來,一直對跑商這事兒躍躍欲試,先前他擔憂小夫郎獨身在外,多有不測,如今有青哥兒同行,什麽事兒便都能互相照應著了。雲胡聽此,定定地看著他,那直勾勾的眼神,直瞧得謝見君心裏發毛,禁不住暗自思忖自個兒可是說錯話了。須臾,才見著小夫郎彎了彎唇角,笑道:“你倒是什麽事兒也縱著我,就不怕我心在外飄野了,不肯回來了?”謝見君一怔,繼而攤手,“那還能怎麽辦?我隻能獨守空房了,再不濟,我還可以攜兒子以令夫郎呢。”雲胡被逗得咯咯咯直笑,笑聲驚醒了一旁的大福,小崽子哼唧了兩聲,連眼睛都沒睜開,翻了個身便繼續睡去了。“我看今年過了年,該與大福分屋了,老跟著咱們睡,也不妥了。”謝見君給好大兒扯了扯身上的薄被,壓低聲音道。“差不多是時候了…”雲胡應聲,“前日王嬸子還問是否要將咱們旁邊的那間臥房收拾出來,留作給大福住呢。你既也是這般想法,趕明兒,去曹溪之前,我便讓她去安排,屋中的床榻和櫃子都得要找木工現定做,還得再打副案桌,來年給大福習字念書用…”“行,都聽你的。”謝見君打了個哈欠,手臂穿過小夫郎的後頸,將人往自己身前又拉近了幾分,“這時辰不早了,我們的小雲掌櫃,拾掇屋舍的事兒,還是留給明日再盤算吧。”漆黑靜謐的夜幕中,隻餘著窗外落進來的星星點點的碎芒,二人呼吸聲交纏在一起,繾綣流連。臨睡著前,雲胡想,他大抵這輩子都不會離開謝見君,心裏有了牽掛,自然有他在的地方,才是家。去曹溪的事兒就這麽定了下來,翌日,大福起床後,就被謝見君抱到一旁說悄悄話。他沒提雲胡要走,隻說自己過兩日要去鄉下,那裏可以下河摸魚,爬樹摘果子,問大福要不要同去。大福正苦於如何逃脫跟著許褚習大字,他委實坐不住,身下像是生了刺似的,老想惦記著出去玩,冷不丁聽說能去鄉下,立時就跳起身來,強壓著內心的喜悅,小心翼翼地試探問道,“阿爹,真的嗎?那大福去了鄉下,是不是可以不用寫大字了?”謝見君扶額,人人都說孩子是三歲看小,七歲看老,然,打從好大兒抓鬮的那日,一把攥住了嘉柔公主手腕上的小木劍起,他就知道,這小子這輩子絕不會走讀書這條路。“阿爹?”就等不來回答,大福顫顫追問,他手指緊扣著衣角,生怕謝見君不肯放過他。對上小崽子圓溜溜,盛滿期待的眸光,謝見君語氣涼涼地回道,“對,去鄉下,不用寫…”大福一個蹦高,喜滋滋地撲進他阿爹的懷裏,“那爹爹去嗎?小叔叔去嗎?”好嘛,平日裏最親近的人,居然都排在寫大字的後麵,謝見君這心已經同集市上商販殺了十年魚的刀一般冰冷,“爹爹有要緊事兒要去辦,小叔叔要忙著甘盈齋的生意,就咱們倆…”就倆人…沒有爹爹…沒有小叔叔…當然,也沒有寫大字!大福是個凡事都好商量的孩子,一刹那的悲傷過後,他迫不及待地讓王嬸子給他收拾行李,恨不得明日就走,先生說了,明日還得再教他寫兩個大字呢!第198章 晨起, 天色漸亮,細小的雲片中泛起魚肚白的霞浪。一輛青蓬馬車穿過靜悄悄的長街,噠噠地往城外駛去。臨近城門口, 鼎沸的人聲隔著窗欞, 傳進了馬車裏, 謝見君摟緊懷中熟睡的大福, 揭開竹簾的一小角, “正明, 外麵怎如此喧鬧?”陸正明探身張望兩眼後,恭敬回道:“大人,屬下瞧著都是些青衫打扮,背著布袋子的書生,想來應是進城趕考的考生。”“院試要緊, 咱們不急著走,先給他們讓開進城的路吧。”謝見君低聲吩咐道。他摟緊懷中好似疊卷餅一般, 被團團裹起來的大福, 仰麵打了個哈欠, 眸底氤氳起潮濕的水汽。昨個兒這崽子擔心他說話不算數, 怕一覺醒來被丟下跟許褚習大字,硬生生睜著眼熬了半宿不睡覺,直熬得他再三保證,自個兒一言既出, 駟馬難追,絕不會偷偷摸摸離開,才哄得人哼哼唧唧地躺下, 這會兒正睡得香甜,如何擺弄都不醒。陸正明聽了吩咐, 當即扯緊韁繩,馬蹄急踏,一陣得得的嘶鳴後,馬車被趕到旁邊街巷的酒肆門前。一簾之隔,謝見君閑來無事,便側耳聽著書生們紮堆湊在一起,熱熱鬧鬧地討論著廉租屋的事情。“你們聽說了沒?這府城裏的廉租屋,隻要十五文一日呢!”“十五文錢,你想什麽好事兒呢?饒是客棧裏最簡陋的大通鋪,都沒有這個房費。”顯然有人並不相信好端端的,這天上能掉餡餅兒,挑起話茬的書生話音剛落,登時就有聲音略顯年長些的書生開口駁斥了回去。謝見君眉頭微皺,遲疑片刻間,“我四月來府城時,住的是知府大人特地租下供給考生的客棧客房,破敗得厲害,還收了二十文!”“一準是你聽錯了,說不定是二十五文,三十五文呢...”“如此要緊事兒,我還能搞錯了?”挨了質疑的書生,語氣有些不滿,他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證道:“是我來這兒集市上賣杏子的大表哥得了消息,特地書信於我,說廉租屋前些日子對外開放租賃,喚我早些過來備考,若非如此,我定要等到最後一日才來府城。”然大夥兒聽了這話,仍是一副半信半疑地踟躕模樣,書生氣憋,正準備拂袖而去,冷不丁從酒肆門前停著的馬車裏走下一人,瞧他一身玄青常服,腰間雲玉革帶係得標致齊整,垂下一處繡工稍顯笨拙的香囊,瞧著像是出自尋常人家之手,但仍不掩其綽約風姿。“學生見過知府大人!”人群中眼尖的書生倏地認出了謝見君的身份,立時就屈膝行禮,反應過來的眾人更是齊齊跟隨。來此參加院試的書生都還不是秀才功名,這會兒乍見了官老爺,下跪叩首是免不了的。隻眨眼功夫,城門口就烏泱泱地跪倒一片。謝見君招手,喚諸人起身,借著先前書生挑起的話頭,順勢將廉租屋一事兒,詳細地講解了來回。得知廉租屋的房費的確為十五文一日,且短租幾日,長租數月乃至一年皆可,大夥兒原本緊繃的臉頰上見了笑意。同行的這些書生,家境都不甚富裕,多數是一家人勒緊褲腰帶供出來的讀書人,往年來府城考試,難免要被客棧掌櫃狠狠宰上一筆,有時付不起高昂的房費,便薄被一裹,在天橋底下對付兩宿,如今府試住上了知府大人租賃的客棧,院試又趕上了價低安居的廉租屋,眾人這心裏都暖烘烘的,對著謝見君好一通美言讚頌,有甚者,幾乎要當場提筆賦詩一首。謝見君臉皮恁薄,三兩句順耳的話聽下來,已是臊得雙頰通紅,眼瞅著城門口的考生們越聚越多,儼然有擁堵之勢,他微微欠身,行之以拱手禮,“本官還有要務在身,不便長留,在此先預祝爾等‘長短九霄飛直上,不教毛羽落空虛’”眾人齊聲回禮,似是約定好一般,分散到兩側街道,紛紛讓開了出城的路。謝見君見狀不好推脫,回馬車上後,輕挑起一側的竹簾,溫溫和和地道了句謝,便讓陸正明趕車快行幾步,他今日要去白頭縣,委實是再耽誤不得時辰了。黃昏時分,趕在城門落鑰前,青蓬馬車拐進了縣城。守門的衙役乍一見著陸正明亮出來的腰牌,臉頰掛上了兩抹諂笑,“恭迎知府大人!”馬車稍作一停,等護衛們躬身讓開路,接著就往縣城中去,今個兒太晚了,謝見君打算先帶著大福歇息一夜,明日再去尋那白頭縣的縣令。然不過半個時辰,便有人尋上了他們落腳的客棧。來者,正是上個月朝廷剛派下來的新縣令大人,姓辛,單名一個弘字,是位剛入仕的舉人,謝見君與他接觸不多,隻在他來甘州府衙述時,草草見過一麵,如今不過第二回。這辛弘將將而立之年,眉眼生得疏朗清潤,瞧模樣,雖說談不上什麽清秀,但裏裏外外都透著一股子凜然正直之氣,談吐爽利幹脆,不見半分阿諛求容,謝見君最喜同這樣的人打交道,有什麽事兒,都可以擺在明麵上直說,不用拐彎抹角地互相試探,更不用從一眾溜須拍馬的話中,摸索有用的信息。二人在客棧裏碰麵後,他便開門見山地問起城中廉租屋的情況,得知已經有小販和農戶在此處落腳歇息,他心生愉悅,話鋒一轉,又打探了一番墾荒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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