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卓哪裏看不出她什麽心思?不過是同老家那些親戚一樣貪婪的嘴臉而已,曉得他隻有子春,便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子春威脅他。倘若不是孩子尚小,一朝要嫁人,得記掛著在外的名聲,他必是要一把火,跟這些人同歸於盡。榮娘子見他又悶了起來,一時煩躁不已,想喝口水解解渴,又嫌棄那缺口的水碗,她捏著帕子猛扇了兩下,心裏的怒火愈發壓不下去,連說出口的話,都難免刻薄了起來。“沈卓,你別不識好歹!就你這掃把星,克死了婆母公公不說,還克死了自己漢子,出去看看,誰願意搭理你?你還不趁著這時候討好巴結我們,將來有你好看!”沈卓頭回被人罵做是掃把星,整個人都愣住了,回過神來,他顫抖著手,捂住被尖利叱罵聲吵醒的子春的耳朵,用力地怒吼道:“滾!滾出去!”許是沒想到這小哥兒突然爆發,或是自己失了臉麵,榮娘子立時跳下炕,“沈卓,你給我等著!”撂完狠話,她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留下卸了勁兒的沈卓攤到在地上,摟著受驚的子春,二人抱作一團,好半天沒緩過勁來。本以為嗬退了榮娘子,家裏能清靜幾日,卻不料青魚街上慢慢傳出了他克夫克子的傳言,起先他並未在意,想著有人說,便任他去說,隻要不是傷害子春,他都能忍,沒成想,傳言愈演愈烈,竟有孩童朝他扔石頭,說他是個瘟貨,招人晦氣。家中晾曬衣物的竹筒被折斷 ,新買的豆腐被戳滿了洞,去修石渠喚來的磚石和木頭,也被無端地砸碎。終是有一天,沈卓望著院子裏丟進來的汙物,什麽都沒說,轉日起早,他穿戴上自己最齊整的一件衣裳,抱著子春,將家中屋門鎖好,“子春,爹爹帶你去個地方。”“滿崽,東西都帶上了嗎?”府衙後門,雲胡已經在馬車上等了一刻鍾了,仍不見大福和滿崽,禁不住探麵吆喝了一句。“來了來了!”滿崽手提著釣竿,脖子上掛著大餅,咯吱窩還夾著大福,一步並作三步地邁出門,“雲胡,今個兒咱們去哪兒釣魚?”雲胡接過他手中的東西,順勢將他一同拉上馬車,神神秘秘地說道:“帶你去一個地方,到了你就知道了。”馬車軲轆軲轆地行駛在長街上,清脆的鈴鐺聲灑落一地。“咱們這是要出城?”城門口近在咫尺,滿崽好奇發問。雲胡微微頷首,他早些聽人說之前連綿暴雨,導致河水水位上漲,這乍一退下去,城外河中魚蝦多得很,都肥美著呢,故而好不容易等安濟院的修繕告一段落,他立馬就打算帶著兩小隻去碰碰運氣。約摸著行進了小半個時辰,馬車停在一處茂密的樹林子裏,不遠處群山蒼翠巍峨,溪泉穿行而過,潺潺作響。滿崽一個箭步跳下車,優先占據了一處釣魚的好據點,“雲胡,快來,這兒可是個好地方,一會兒一準有魚咬鉤。”雲胡淺淺地應了一聲,招手讓李盛源給他送魚餌過去,自己則正忙著往大福腰間係驅蚊蟲的香囊。“爹爹,那邊有人在..”大福驟然出聲,手指往河沿邊上伸去。雲胡抬眸瞄了一眼,就見一哥兒抱著個兩歲孩子,二人直挺挺地站在河邊,不知在做些什麽。大抵也是過來玩的吧...他心裏這般想著,並未過多地在意,將香囊依次都係好後,拍了拍大福身後的柔軟,哄著他去找滿崽。“雲胡,你瞧見那倆人了嗎?”滿崽正往魚鉤上掛餌,看他過來,朝著父子倆站的位置揚了揚下巴,“好奇怪啊,幹巴巴地杵在那裏,就像塊木頭一樣。”“莫要在背後置喙旁人。”雲胡輕斥了一聲,怕話說的重了,讓崽子敗了興致,便一麵幫他掛餌,一麵溫聲細語道,“興許是人家玩累了,歇會兒呢。”滿崽倒是沒將此事放在心上,魚餌攢好後,他手下用力一揚,將魚鉤丟進了河中。釣魚這事兒,慢工出細活,考驗得就是一個耐心,他坐在小馬紮上,雙手杵著臉頰,遙遙望著河對麵,時不時瞧兩眼身後陪大福挖石頭的雲胡,餘光總能瞟到那對父子。打下釣竿已經有兩刻鍾了,二人照舊站在原處,哥兒不知對懷中孩子說些什麽,逗得孩子咯咯咯笑個不停。分明是再正常不過的父慈子孝,他偏偏覺得別扭極了,好似有哪裏不對勁,可就是說不上來。釣竿忽而晃動了一下,他一把將其握住,而後用力地往自己這裏扯魚線,“上魚了!上魚了!”雲胡聽見動靜,便上前幫著收線,想來該是條大魚,釣竿擺動得厲害,幾乎要將他二人拖進水中。岸上河裏糾纏了許久,最後是李盛源出手,扯回了即將要逃走的大魚。滿崽興衝衝地將自己的“開門紅”丟進木桶中,正要重新掛餌時,他習慣性地又往父子倆站的河邊張望了一眼,卻不料,這回隻看到了兩歲多的娃娃被擱放在岸上,而哥兒卻不見了人影兒。他心頭忽而湧上來一股巨大的不安,“雲胡,你瞧見那孩子的爹爹去哪兒了嗎?”第191章 雲胡原是注意力並不在此, 當下經滿崽一提醒,他抬眉望向先前那對父子站的地方,果真隻瞧著找不見自家爹爹, 哇哇大哭的稚童。“別是出了什麽事兒...”他驀然心下一沉, 回過神來時, 滿崽已經先他一步, 朝著河岸邊上跑去。被丟在岸邊的稚童, 手腳並用地往河裏爬, 他不過三兩歲的年紀,哪裏曉得爹爹前一刻還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額發,眨眼就跳進了河中。滿崽見河麵上飄著一根素白衣帶,同先前哥兒身上穿的衣裳並無兩樣,他顧不及知會雲胡, 脫下繁瑣的外衫往岸上一丟,不假思索地悶進了河中。雲胡著急忙慌地安置好大福, 來得慢些, 隻抓住了他扔下的外衫, “滿崽, 快些回來!那河水深得很!”著急撈人的滿崽,哪裏還能聽得了這個?他奮力地向河中央遊去,摸著衣帶便憋足一口氣潛了下去。雙眸被渾濁的河水蟄得生疼,他愣是一刻不敢耽擱, 隱約看見水中有一處模模糊糊的人影,他趕忙腳下一蹬勁兒就轉到了其身後。那哥兒雙眸緊閉著,連掙紮的動作都未曾有, 直挺挺地任身子往下沉。滿崽從背後牢牢地將他抓住,順勢夾住他的肩膀, 正要把人艱難地往水麵上拖,才驚覺哥兒腿上不知何時被麻繩纏了好幾遭,兩處腳腕結結實實地捆在一起,垂下的半截繩頭上還係著塊重石。掙脫不掉這石頭,今個兒他們倆都在栽在這裏,情急之下,滿崽騰出一隻手,摸過別在後腰上的一把小匕首,俯身要去砍墜著重石的麻繩。他潛下的時間太久,因著憋氣,胸腔裏似是油潑火燎一般泛著疼,連帶著下刀都沒了準頭,三兩下都砍空後,他不得不放棄這法子,轉而拖著人繼續往上遊。好在李盛源也撲了進來,他水性好,身子骨又健壯,三下五除二扯掉了哥兒腳下的重石,一手拎著一個,三人相繼冒出水麵。滿崽卸了勁兒,跟著大喘了一口粗氣,才覺得胸腔處悶疼稍稍緩解。雲胡在岸上接應著,幫著李盛源把溺水的哥兒和滿崽一道兒都拖到了岸上。這剛上來,不能立時就讓人頭朝下控水,他撬開哥兒的嘴,接過滿崽遞過來的樹枝,橫其口中,而後吩咐李盛源把馬兒牽到跟前來。原是應該去尋頭牛,但情勢緊急,實在耽擱不得,他便將人橫伏在馬背上,牽著馬慢悠悠地走,意圖讓哥兒把灌滿肚子的河水趕緊吐出來。李盛源早在撈人上來時,就躲去了一旁,他身為漢子,到底是要避嫌的,更何況如今時節,大夥兒本就穿的少,這一下水,別說是那溺水哥兒了,就連滿崽也是一身裏衣濕津津地貼在身上。好不容易等著哥兒將腹中水都吐得差不離,人也緩緩轉醒,有了意識。“爹爹!爹爹!”被安排和大福待在一起的稚童,一猛子飛撲上前,紮進了他懷裏,“爹爹不要丟下子春一個人!”沈卓虛弱得厲害,連坐直身子都費勁,他半摟著子春,張了張口,末了一句話也沒說。雲胡認出他們費勁巴拉救上來的人,便是前些暴雨時候,在崇福寺半山腰上見著的那位沒了夫君的哥兒,一時起了惻隱之心,“不管是有何事兒,你總歸是活下來了,這城外人多眼雜,不妨來我家馬車上。”說著,就要上前扶沈卓起身,滿崽係好了外衫,跟著搭了把手,就連大福,也懵懵懂懂地扯住衣角,緊繃著小臉兒,用力地往上扯。沈卓方才是打定了主意要去自戕的,誰知半道上被人撈了回來,有道是“行事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這會兒再想去跳河,已然沒了勇氣,尤其是看到自家兒子哭得通紅的眼眸,他這心裏更加不是個滋味,遂半推半就地帶上了馬車。馬車裏正好有兩身替換的衣裳,本是雲胡給滿崽準備的,擔心他一朝釣魚變撈魚,興起之時,直接一腳踏進河中,沒成想釣魚未曾濡濕衣裳,但兜兜轉轉,還是用上了。眼見著沈卓換上後,整個人都有了點活人氣息,雲胡試探著問道:“可是家中發生了什麽事兒?”沈卓曉得麵前之人,是暴雨時於他們多有幫助的甘盈齋小雲掌櫃,亦是知府大人的夫人,一句話在嘴裏轉了好幾圈,最終吐出口中的隻有“沒事”二字。“你既是走到了如今這地步,必定不是小事,何不將冤屈告知官府,讓官府來為你做主?”滿崽有些著急道。他看得出來,沈卓一心求死,不然也不會將自己的腳捆起來,還墜了重石,就為著溺水時,不因求生欲而掙紮。偏偏沈卓如何不搭腔,問得急了,便帶著子春叩頭道謝,惹得雲胡心裏默默歎氣,“你就算不考慮自己,也得想想孩子吧,我瞧他這模樣,頂多兩歲過半,你若是走了,他該如何自處?難不成一輩子都要活在爹爹在眼前自戕的陰影中嗎?”一提起子春,沈卓麵無表情的麵色終於有一絲絲的鬆動。靜候了片刻,他抿抿嘴,將自家夫君過世後,娘家厭棄,不肯收留他和子春父子倆,以及婆家親戚打秋風的事兒一一道了出來。“這也太過分了!”滿崽氣癟,猛地一拍大腿站起身來,腦袋磕上馬車頂,他捂住傷處跌坐回座位上,憤憤然道:“這算是哪門子親戚,該說是生啖人肉的畜生!”“好了好了,你先別氣。”雲胡心疼自家崽子,登時就把人拉到跟前來,細細打量他磕著的傷處,好在馬車頂上沒擱置勞什子尖銳之物,乍一撞上去,隻瞧著輕微紅腫,並無大礙。他輕揉了兩下,眸光繼續落回到沈卓身上,看他眼神疲憊而木訥,浸著看淡一切的絕望,又禁不住聯係到自己。當年在福水村,他亦是被村民喚作瘟貨,掃把星,是謝見君趕走了妄圖想要磋磨他的親戚,帶著他同人理論,找裏長要說法要道歉。時至今日,再不會有人敢說他命格硬,克父克母,大夥兒就像是紛紛約好了一般,誇讚他旺夫,誇讚他一臉富貴相,更有甚者,說他天生就是要做官夫人的命,但多年前,他曾體會過的那些道不出口的心酸,已然深深地刻進了骨血中,這輩子都磨滅不掉。一想到這兒,他對麵前這哥兒的心疼憐惜之心暴漲,“你別怕,我這就帶你去報官,你隻管將自己經曆的事兒,實話實說,知府大人會為你做主!”然沈卓聽了這話,並未有丁點的高興,他輕搖了搖頭,“沒用的,大人能懲治得了一撥人,斷然不能懲治所有人,隻要這祖屋和薄田在,就永遠擋不住他們,還是...還是別給他添憂了。”“你這是什麽話?”滿崽出聲反駁,“你都敢捆著石頭去跳河,緣何不拚上一把?難不成,你不想帶著孩子過安穩日子?”“你不懂...”沈卓苦笑,榮娘子有一句話說對了,子春是要嫁人的,他若是跟這些人沒完沒了地糾纏下去,誰知道未來婆母會不會忌憚他家裏這些亂糟糟的事兒?大不了,大不了他讓了便是,左右有手有腳,還能委屈著孩子不成?滿崽的確不懂沈卓的心思,在他看來,隻要有他阿兄在,就沒有斷不了的官司,先前周娘子被她家夫君家暴,被婆母欺辱,不照樣被判了和離,要回了自己填補賭債的嫁妝不說,現下還在甘盈齋做著活兒,美滋滋地和蘭月過著小日子。如此多好,這哥兒怎麽就不聽勸呢?他還想再說兩句,被雲胡一個眼神製止,倏地縮回座位上,再不吭聲。雲胡給沈卓抵了帕子,讓他拭去眼角的淚,自己則清了清嗓子,繼續方才的話茬,“這各人有各人的思量和考究,我等替不得你做決定。但我想告訴你的是,一味地退讓,並不能這些人偃旗息鼓,隻會蹬鼻子上臉,巴不得騎到你頭上去...這事兒我深有體會。”沈卓猛地抬眸,看了他一眼,興許是不相信堂堂知府夫人,還有遭受過冷臉的時候,但他什麽也沒說,摟緊了挨著他坐著的子春,須臾又幹巴巴地道了聲謝。雲胡不再堅持,除了這檔子事兒,也沒什麽釣魚的心思了,索性就吩咐李盛源送沈卓父子倆回家,而他帶著滿崽去了趟醫館,想著這崽子今日不管不顧地下了河,得讓馮大夫把個脈,必要的時候,再開兩幅苦些的中藥,省得每每遇上事兒,都剃頭挑子一頭熱,直愣愣地往前衝。“雲胡,你說那哥兒能聽得進你說的話嗎?”回程路上,滿崽悶悶不樂地問道,他實在是恨其不爭怒其不幸,但說到底,不是自個兒的家事,他說不得旁的,亦是不可能綁著沈卓是去報官。“這聽不聽得進去,還是得靠他自己,我說的話,未必是對的,沒準他的考量,才是穩妥的。”雲胡不敢說,放到當年,他會做出什麽選擇,故而對於沈卓今日的顧慮,他能夠理解。二人心思各異地回了家,徒留大福茫茫然,他咬著手指,眼巴巴地望著木桶中的“獨苗”,心想等會兒纏著王嬸給做成魚胙,他想吃了。這邊,謝見君酉時散班,回到後院。滿崽捧著剛從井裏撈上來的杏子,笑得眉眼彎彎地跟在他身後進了書房。“阿兄,你嚐嚐今日剛送過來的甜杏,好吃著呢!我怕大福都吃了,特地給你留了些!快吃一個!”謝見君怎麽瞧他這笑,都透著一股子的不懷好意,想起尋常這崽子有事兒相求於自己時,總是像今日一般殷勤,遂本著不願意拂了自家弟弟好心的原則,他還是接過浸得水靈靈的杏子,填進嘴裏。果不然,“阿兄,你能幫我個忙嗎?”滿崽一雙秋水杏眸瞪得溜圓,飽含濃濃期望的看著他。下一刻,謝見君將一整個囫圇的杏子給吐了出來。第1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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