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昨個兒夜裏, 雲胡擔心謝見君,一整晚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窗外雨聲颯颯, 他遙遙聽著府役們打跟前匆匆而過的腳步聲, 和急促的吆喝聲, 愈發地坐立難安, 躺也躺不下, 坐也坐不住, 索性便喚來守門的李盛源,勞他跑趟腿,以三倍的月俸召回了甘盈齋大部分的夥計。一行人在灶房裏忙得腳不沾地,今晨天兒微微亮,就馬不停蹄地將做好的吃食, 拿油紙嚴嚴實實地裹起來,擱放進竹籃背簍裏。城中內澇嚴重, 拉貨的板車一下水就陷了進去, 摸過膝蓋的渾水連扁擔都用不得, 無奈之下, 雲胡尋人心切,幹脆背上竹簍,胳膊再挎上兩個竹籃子,雙眸一閉心一橫就邁進了水窪裏, 身後夥計紛紛跟隨,凡是有些力氣,能拿得動, 身上都掛得滿當當,這才深一腳淺一腳地淌著水, 摸索了過來。“甘盈齋給眾將士做的素餅和米粥,你們忙了一天一夜,都辛苦了...”雲胡帶著人,將吃食挨個分給靠著牆休憩的府役們。這素餅內餡兒抹了葷油,添了油滋滋的脂渣,雖是昨夜烙的,但一直拿厚棉布捂著,這會兒摸上去還有些溫和。那米粥熬煮得糜爛濃稠,筷子插在上麵屹立不倒,其中還加了金黃金黃的雞蛋絲,光是聞著,便讓人止不住地咽唾沫,更何況是這群餓了許久的府役,幾乎要將這些吃食奉作佳肴玉釀一般珍視著。曉得麵前這位甘盈齋的小雲掌櫃就是他們知府大人的內子,大夥兒雖一個勁兒地往嘴裏扒飯,但道起謝來都不敢含糊。“謝謝夫人...”“謝謝..”雲胡擺擺手,讓他們莫要在意這些禮節,還主動招呼那些臉色青白,瞧著虛弱的將士,讓他們都喝上一碗今早上剛熬的薑湯,好驅驅身體的寒氣,在水裏泡那麽長時間,饒是再強健的身子骨也撐不住。眼瞅著自家小夫郎往這邊越走越近,謝見君朝著站在他身後的喬嘉年招了招手,“快快,趕緊扶我一把!”他聲音壓得極低,生怕讓耳尖的雲胡給聽了去,撐著喬嘉年搭上來的胳膊,勉強站起身來時,還稍稍活動了下一側僵硬酸麻的腿,盡量讓自己的神色看起來與平常無異。“你怎麽過來了?”他接過盛滿米粥的小碗,笑眯眯地問道。“來查崗,看你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雲胡一本正經道,趁著無人敢往這邊張望,偷摸塞給他兩個白水煮熟的雞蛋,“先吃了這雞蛋,單獨給你留的。”謝見君臉上的笑意更甚,眸光中的溫柔將麵前的小夫郎,完完整整地籠罩起來,他眉梢微挑,莞爾打趣道:“如何還許我吃上獨食了?這要讓人瞧見,多不好?”“瞧見怎麽了?你是我夫君,自是要獨獨給你多準備一點的。”雲胡說得理直氣壯,垂眸瞧著他剝蛋殼的手,都止不住地發著抖,心中忽而泛起一陣酸澀,“我來給你剝。”謝見君啃著素餅,安心地等待小夫郎的投喂,二人相囿於這一方角落,享受著片刻的安寧。“光顧著給我們忙活了,小雲掌櫃吃早飯了嗎?”“我吃過了,出門前就吃了。”雲胡將剝好的白嫩雞蛋擱放進米粥裏,催促著他快些吃。“家中可好?雨水倒灌進去了嗎?”謝見君不緊不慢地吃著粥,追問道。“都好都好...”知道這人還得接著關切,雲胡幹脆像倒豆子似的,巴拉巴拉都交代了出來。“許先生擔心義塾的書沾染潮氣,昨個兒如何也要堅持過去瞧瞧,我勸說不住,便讓昌多跟著同去,好在義塾那邊地勢高些,還有膳堂和鋪蓋,一時半會兒不會有什麽事兒。”“王嬸子和大河叔在家中看顧大福和蘭月,周時雁被我安排在甘盈齋忙活著給你們做吃食...”見小夫郎將家裏人都交代了個遍,偏偏沒提滿崽,謝見君咽下口中有些噎的雞蛋,“滿崽去哪兒了?他不在家裏?”雲胡心裏咯噔一下,望向自家夫君的眼神中,倏地帶上了些許的心虛,“我同你說,你回頭可莫要訓他。”謝見君聞之,抿嘴失笑道:“我何時有這般凶?竟叫那小混蛋還要說服你,一道兒瞞著我?”“還不是昨個兒你走前說人家胡鬧?”雲胡嗔怪,“不過,他也沒惹什麽麻煩,隻是府役在城中招募農戶,說崇福寺那邊被救助過去的人太多,一時忙不過來,他說與其在家沒頭沒尾地擔心你,倒不如去幫忙做點正經的事兒,遂一早就跟李先生出門了。”“我猜也是,這崽子擱家裏閑不住。”謝見君了然,滿崽的性子他再熟悉不過了,昨日若不是雨勢滔天,他也不會如此堅持,將人留下。“對了,你們等下還得去內城嗎?”雲胡偷摸看這做阿兄的人神色如常,不見慍怒之兆,便壯著膽子問。謝見君頷首,目光遙遙望向城中,須臾開口道:“趁著這會兒雨勢減弱,待大夥兒休息片刻,就出發去西麵和北麵的城區。”雲胡聽完,淺淺應了一聲,“你若是還去城中,我便不跟隨了,左右鋪子裏有周時雁在,你等差人去取吃食便是,我想去崇福寺瞧瞧。”他總歸是放心不下滿崽,想著被救助的民戶隻增不減,他過去幫著添根柴火。“行。”謝見君一時顧不上崇福寺,就喚來陸正明,讓他護送雲胡過去。短暫的相聚之後,又要麵臨著分別。謝見君長臂一撈,將小夫郎摟進懷中,朦朧雨霧中,二人緊緊相擁,隨後又各自奔赴各自的“戰場”往崇福寺走的路,需得經過府城的主街,現下主街渾水肆虐,水流速度極快,雲胡身子骨單薄,淌在水中站都站不穩,依靠著身上的麻繩和陸正明的攙扶,才艱難地走到崇福寺山腳下。雲胡到時,滿崽正同崇福寺主持一道兒給災民們分粥,“去歇會兒吧,我來。”他接過鍋鏟,把小崽子替了下來,順手給麵前的女子碗中添滿粥。“雲胡,你送來的糧食不夠了,吃完這頓,還不知道下一批救濟糧啥時候能到呢...”滿崽蹲在一旁,雙手拖著臉頰,發愁道。“你去同你師傅知會一聲,看能不能找錢德福聯係下城中糧商,先去買些來,亦或者下山路上,尋著你阿兄,讓他給想想辦法..”缺糧是個大事兒,山上救助了這麽多災民,裏麵不乏有老人和孩子,可不能讓他們餓著肚子。滿崽聽了吩咐,掉頭就去找李盛源傳話,雲胡刮完鍋底的最後一粒米後,也被後麵趕來的王喜接替到一旁歇息。“吃這麽多東西有啥用?也不下奶,瞧把我大孫兒餓得!”一處昨下午剛剛搭建起來的救濟棚下,傳來一婆子的埋怨聲,還夾雜著嬰孩的陣陣啼哭聲。民戶們被救助來這兒,本就閑得無聊,想找些樂子,乍一聽著動靜,湊熱鬧的天性使然,便都齊齊地循聲望去。就見那婆子雙手掐著腰,嘴裏不停地說著些難聽的話,指責他家剛生產完還在坐月子的兒媳沒有奶水,喂不飽孩子。那兒媳也是個老實姑娘,被這般不留情麵的地斥責,還不敢吭聲,隻緊皺成一團的眉頭彰顯著此刻她有多難堪窘迫。雲胡看不過眼,起身湊上前去,拉下油苫布的簾子,擋住了女子被扯亂的衣衫。“大娘,您快少說兩句吧。”他不耐開口,“您家兒媳身子本就虛弱,昨日又淋了雨,遭了折騰,難免會有些不爽利,但這也不是她的錯,您何至於這般咄咄逼人?!”“哪兒來的小哥,管閑事都管到我家來了!”婆子愈發來勁,“她是我家兒媳,我說她兩句,怎麽就聽不得了?我大孫兒餓得嗷嗷哭,她這當娘的,一點勁兒都使不上,可不就是個廢物?難為我家當初還花了三兩禮金迎她過門呢!”“娘,您別急,再等一會兒,我這剛吃完東西,等下我再喂喂試試..”女子低聲囁嚅道。餓著的是自己的孩子,她自是最心疼了。“沒用的東西!”婆子往地上啐了一聲,兀自尋了塊石頭坐下。棚內氣氛一時壓抑難耐,女子臉色蒼白,抬眸望向方才護著自己的雲胡,扯出一抹難看的笑意。雲胡生了惻隱之心,“你別慌,我去幫你打聽打聽,看看有沒有乳母在山上。”“找什麽乳母,那是富貴人家家裏才用得起的,我們這小門小戶,可不敢請。”婆子站起身來,指著雲胡罵罵咧咧道:“你是什麽人,少來操別人的閑心!”“你說他是什麽人?”一向護短的滿崽驟然出現,不由分說將雲胡護在身後,“你們方才吃的這些米粥,還是我嫂嫂鋪子裏的東西呢!”那婆子一聽雲胡是個商戶,登時眉頭一皺,眼眸中閃過一絲輕蔑,“一哥兒居然在外拋頭露麵的做生意,不要臉。”滿崽最聽不得有人詆毀雲胡,“你胡說什麽鬼話?!吃了我們家的東西,狗嘴裏還吐不出象牙來?”“咋了,我說的不對?”婆子語氣輕佻地反問道:“這誰家的女子和哥兒不是在家相夫教子,操持家務,照顧婆母和老公公,你這嫂嫂,不清不楚地跟一堆漢子湊在一起,還做生意?這要放在我們家,都是得被打斷腿浸豬籠的!也就你阿兄是個冤大頭,願意要這樣的人做夫郎!”滿崽大怒,擼起袖子就要同那婆子幹架,被雲胡一把摟住腰,帶離到一旁,“乖乖,咱不跟這種人生氣。”哄完,他徑直看向那理不直但是氣壯的婆子,“我夫君向來體貼,別說是照顧孩子,就為了讓我心無旁騖地在外行商做生意賺錢,不被這些瑣事兒累贅,他甘願家裏家外地兩頭忙,一句抱怨的話都沒有,也不曾提過讓我在家中相夫教子,操持家務!”三兩句話,噎得婆子啞了聲。偏偏小雲掌櫃覺得不過癮,頓了頓聲後,又給自己添補了一句,“至於你說的打斷腿浸豬籠,我想,他大抵是不敢的,你若不信,盡可以等他來,親自問問他!”第185章 婆子在家中頤指氣使了多年, 何時受過這等氣?她“呼哧呼哧”地大喘著粗氣,哆哆嗦嗦地手指著雲胡,正要發作。“你還想不想讓你這大孫子填飽肚子?”雲胡的目光冷冷地掃過來, 一開口就精準地拿捏了她的命脈。婆子的滿腔慍怒硬生生地咽回了肚裏, 一想到這小哥兒此舉, 也是為了自己的大孫子, 她不敢再說什麽, 末了, 隻惡狠狠地剜了一眼自家那不爭氣的兒媳,便任由雲胡上前攙扶起女子,抱上孩子便出了棚子。“這事兒急不得,你且要先照顧好自己的身子。”棚子外,雲□□溫和和地安撫著女子。“我婆母她...”女子煞白的臉上閃過一抹難堪, “我婆母她說話不中聽,還望您別同她一般見識。”雲胡擺擺手, 表示自己並沒有將這些話往心裏去。他方才同那不講理的婆子起了衝突, 偏偏又略勝一籌, 怕自己一走, 婆子把氣灑在可憐女子身上,這才將母子倆一起帶走了。現下找了一處空閑的棚子,他安置好倆人後,便和滿崽四下裏打聽起來, 然尋了一圈也沒能找到合適的借乳之人,眼見著女子急得直上火,孩子也餓得大哭。“先喂些米湯, 或者是米糊糊吧。”他無奈道,心裏盤算著之後下山, 找小販去買些羊奶來。攏共還餘了一小碗精米,因著府役帶來消息,說午時之前,會送新的糧食上來,他便著人將那精米熬煮出細漿,擱置溫和後,交於女子,喂給那嗷嗷待哺的小嬰孩。小嬰孩灌了一白瓷碗的細米漿,許是不再餓了,咂摸咂摸嘴就睡了過去,雲胡跟著鬆下一口氣,掃了一眼空蕩蕩的救濟棚,同女子說道,“左右這棚子現下還是空閑,你且在這兒歇息上片刻。”女子掙紮著起身,給雲胡行禮道謝,“民女謝過您的好意,隻是想來婆母惦記孩子,我還是帶兒子回去吧。”“你若這樣回去,保不齊她還會為難你,待在這兒多好,我瞧著她也不像是會主動摸過來...”雲胡開口留人。“她到底是民女的婆母,孩子的奶奶...”女子麵露苦澀,但仍未被說動。她既是堅持,雲胡再不好強留,便讓東哥兒將她母子又送回了原來的救濟棚,後聽著東哥兒帶回來的消息,說那婆子果真不待見她這兒媳,見她二人回來,一把搶過熟睡的孩子,掉頭就嫌棄她不中用,胳膊肘朝外拐,總之那倒出口的,都不是什麽好聽的話。雲胡淺淺地吐出一聲歎息,一時不知作何感歎。“大雨來了...”滿崽掀開救濟棚的油苫布,側身鑽了進來。早起雨淅淅瀝瀝下著時,大夥兒都以為這場暴雨將要停歇,誰知不過吃了個早飯的功夫,這雨勢便愈發激烈起來,埋在眾人心中的陰霾不由得沉重了幾分,誰也說不準,下一刻能是個什麽光景。滂沱雨幕中,一聲尖利的哭喊,給這場突如其來的天災又增添了一抹灰暗。“出什麽事兒了?”雲胡斂去淡淡的憂慮,探身向外看去。東哥兒打著油紙傘,站在棚子外聽了一會兒,進來回話,“掌櫃的,好像是有人在哭喪。”哭喪,就意味著死人了...雲胡聞之愕然,連忙拿起擱放在角落裏的傘,揭開油苫布便出了門,循聲而去,滿崽緊隨其後。同樣聽著動靜,從自己棚子裏出來的人也不在少數。諸人或披著蓑衣,或打著傘,七七八八地將哭喪之人圍成了個圈。“哎呦,是他家漢子呢...”“說是出去買東西,被水衝走了,溺死的...”“這也怪了,那水分明隻有齊腰高,不過就是踩在石子上滑到了,偏偏站不起來,人就這麽沒了...”“好好一個年輕漢子,撒手人寰了,留下這孤兒寡哥兒何去何從呐..”都是來崇福寺避災的人,這會兒聽著小哥兒的慟哭聲,誰心裏也不是個滋味。別看滿崽平日裏都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性子,但其實眼窩子淺得很,這會兒早已悄悄紅了眼,背過身去,抹了把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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