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帝垂眸看了眼將士送來的野麅子,微微下陷的眼眸中盡顯喜意,似是當真覺得自己寶刀未老,一如年輕時英勇,他策馬揚鞭,一個猛子紮向了密林深處。身後的大臣們忙不迭跟上,馬鞭子都快掄出火星子來。越往深處走,這林子裏越發幽靜,隻聽著陣陣馬蹄聲和偶爾驚起的鳥雀鳴叫聲。崇文帝旗開得勝,沿途過來又獵得兩隻野兔和野雞,一時心潮彭拜,額前都冒起了細汗。“陛下可是要歇息片刻?”謝見君收了炭筆,開口詢問道。“無妨,朕已經好些年都沒有像今日這般暢快了!在這宮裏一坐就是數個時辰,如今出來跑跑,便是覺得渾身神清氣爽呐!”崇文帝朗聲大笑,聲音聽上去中氣十足,不見疲態。“陛下箭術了得,弓無虛發,微臣佩服。”謝見君恭敬道。“你呐,在翰林院待了數月,倒是比朕初見你時,學得嘴甜多了...”崇文帝笑著點了點他。謝見君拱手,眸光中浸著讀書人初入官場的清澈和純粹,“得陛下垂憐,才使得微臣有此機會,能觀之陛下秋之雄風,一時有感而發,都是微臣愚拙的真心話。”崇文帝被他這不動聲色的馬屁拍得龍顏大悅,回身跟周圍大臣們還開起了玩笑話。眾人紛紛應和,暗道都是溜須拍馬的奉承話,經謝見君這初生牛犢說出來,反倒是顯得真誠了幾分,難怪能哄得聖上這般高興。林子深處遽然間響起“嗷嗚”一聲駭人的吼叫。大夥兒齊刷刷循聲望去,一膀粗腰圓的黑瞎子,直愣愣地衝著這邊狂奔而來。它身形龐大,滿身黑毛,跑動起來時,帶起了一陣陣凜冽的風。“護駕!快護駕!”謝見君回過神來,立時高聲呼道。大將軍緊急調動驍騎軍,士兵們手持弓箭,將衝過來的黑熊團團圍住,鋪天蓋地而來的箭雨齊齊射向了中心。發狂的黑熊身中數箭,咆哮聲響徹四周,驚得方圓數百裏野獸齊鳴,它悶著頭撞向兩側的樹幹,被撞斷的杉木朝著密匝匝的人群砸落下來。謝見君來不及瞧,就被餘下的驍騎軍護送著撤退,有動作慢一步的官員則被倒塌過來的樹幹砸下馬。一時之間,林子裏慘叫聲連連。崇文帝顯然也沒有見過這陣仗,被嚇得臉色煞白,騎在馬背上的肩背佝僂著,再無先前的雄姿。好在驍騎軍都受過專業的訓練,即便是麵對著發瘋的黑熊,也有條不紊地護駕,眼見著隊伍離中箭的黑熊越來越遠,眾人撫著胸口,慶幸自己逃過一劫。一眨眼的功夫,“吼”較先前更為可怕的鳴嘯聲,幾乎要震破在場所有人的耳膜。比方才那頭更為粗壯的黑熊,打一旁的林子裏奔出,將諸人打了個措手不及,它眼泛綠光,對著人群張開了森森白牙的血口。謝見君屏息凝神,探手抓住了崇文帝坐騎的韁繩,意圖連人帶馬一並往後撤,誰知黑熊張牙舞爪地就撲了上來,將擋在聖駕前麵的將士們一一衝散,而後便朝著他們奔馳而來。受驚的黑馬一聲長嘶,馬蹄高高揚起,把原本就已經抓不穩的崇文帝,從馬背上狠狠地甩了下去,謝見君眼疾手快地一個飛撲,用自己的身子墊住了墜落的崇文帝。眼瞅著那馬蹄就要重重地踩上崇文帝的胸口,他緊咬著牙關,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想要將已然僵住的皇帝推到一旁,冷不丁一個瘦小的身影又壓了過來,伸手擋住了踏下的馬蹄,骨裂的“喀嚓”聲在耳邊響起。然謝見君已經顧不上這些了,那癲狂的黑熊還在不管不顧地攻擊著所有人,大難臨頭,言官武將們被拱得四散而逃,誰也害怕那尖利厚重的熊掌拍在自己身上。生死攸關之時,季宴禮猛地撥開慌亂的人群,一腳飛踢,把被黑熊嚇怕的馬,足足踹出了五步開外,而後接住了謝見君扔給他的箭囊,羽箭接二連三地從弓弦上飛出,射中了黑熊的雙目。黑熊嘶吼聲連連,季宴禮不等它反應過來,從將士手中奪過長劍,借由樹幹的力量,雙腿攀上了黑熊的頸部,將長劍自上而下插進了它的腦袋裏。伴隨著嘶叫怒號,黑熊倒地,抽搐了兩下沒有了動靜。滿身狼狽的太子同幾位近身大臣上前,將崇文帝,和危急時候,跳出來替自己父皇擋住落下馬蹄的七皇子,一並從地上攙扶起來。謝見君這才得以喘了口氣,後背上的鈍痛一點點蔓延開來,他緊蹙著眉頭,心裏一陣陣的後怕。若不是季宴禮反應快,恐怕他自個兒今天都得交代在這兒。諸人不敢再掉以輕心,稍稍整裝後,馬不停蹄地逃出了密林。營帳內,緩過神來的崇文帝陰沉著臉,將案桌上的一應茶盞橫掃到地上,指著呼呼啦啦跪了一帳子的大臣,怒聲道,“是誰負責清掃這圍場?!”眾人麵麵相覷,大氣都不敢出,誰也不願在這個時候去觸聖上的黴頭。等了片刻,重新梳洗過的太子膝行兩步。不等他開口,帳簾冷不丁從外被拉開,三皇子急惶惶地入帳,進來便踏過跪地的大臣,直勾勾地衝崇文帝而去,“父皇,兒臣聽聞您在圍場裏遭了黑熊的襲擊,身子可是有恙?叫劉太醫來瞧過了嗎?皇兄,你是怎麽辦的差事兒,好好的圍場怎麽能放凶獸進來?!”太子登時麵色鐵青。第114章 這秋慶典, 從頭到尾都是太子一手操辦的,如今在圍場上出了這麽大的差錯,他實在難辭其咎。“父皇, 兒臣監管不力, 驚擾了聖駕, 兒臣自知有罪, 請父皇降罪。”三皇子居高臨下地看著狼狽的太子, 嗤笑一聲:“皇兄, 你怎麽連這點小事兒都辦不好,平白掃了父皇的興致,好在父皇龍體得上天諸神庇佑,得以安然無恙,不然皇兄你說, 你得該當何罪呐?”太子憤恨地剜了一眼三皇子,顫顫地朝著崇文帝, 跪伏道:”兒臣自認此次秋辦事一時疏忽, 但絕無傷害父皇二心, 還請父皇明鑒!”“皇兄這句話說的可謂是輕鬆, 那父皇在圍場被襲擊,你又當作何解釋?”三皇子咄咄逼人,恨不得將太子架到火堆上烤。“行了,吵來吵去, 一刻也不讓朕安寧!”崇文帝被吵得一陣頭大,他眸色冷若冰霜,卻並沒有說出半句責備太子的話。大臣們齊齊噤聲, 心思各異地看著眼前這場喧鬧。圍場內的野獸都是經由驍騎軍精心挑選過的,四處又有將士們布防把守, 決計不可能出現黑熊這等凶獸,誰都知道今日之事來得蹊蹺,而崇文帝對待此事的態度,則更耐人尋味。謝見君和季宴禮悄沒聲地對視一眼,從彼此的眸光中都看到了“奪嫡”二字。“陛下,七皇子前來覲見。”李公公入帳通傳,打破了此時的僵局。崇文帝半眯了眯眼,揮揮手:“讓他進來...”七皇子右臂吊在胸前,由劉太醫扶著入營帳行禮。崇文帝將他上下一打量,蹙著眉頭關切道:“老七,你這胳膊怎麽樣了?太醫診斷得如何?可傷及骨頭?”“勞父皇掛念,兒臣無事,太醫已經將錯位的骨頭重新複位,之後修養一段時日即可…”七皇子乖乖巧巧地回話。凡是崇文帝多留意一點,就能瞧見這小少年臉色蒼白,被紗布纏裹住的右臂微微顫抖,然則他沒那麽多心思,七皇子說沒事,他就當沒事,隻草草安撫了兩句後,便又將注意力重新放在跪在下麵的太子身上。“太子,對於今日之事,你就沒有什麽要同朕說的嗎?”底下太子芒刺在背,涔涔的冷汗順著鬢角滴落在地上。謝見君見此,極輕地歎了口氣,一時也不知該感歎皇家父子手足之情的冷漠,還是該可憐這個隻有十一二歲的小少年所付出的無望的真心。然小皇子對這位父皇待自己忽視的態度,卻是早已習以為常,隻見他規規矩矩地行一叩拜之禮,一板一眼地認真道:“父皇還請不要責備太子哥哥,那黑熊衝過來時,太子哥哥離得兒臣最近,若不是他推了兒臣一把,兒臣便護不住父皇了。”崇文帝意味深長地看了眼這一向不怎麽出頭,也不得他寵愛的小兒子,抿了抿嘴,不知在想些什麽。帳子裏一時安靜得連根銀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得見。良久,崇文帝清了清嗓子,“太子,朕命你徹查此事,半個月後給朕一個答複。”太子猛地鬆了一口氣,連忙叩首,“兒臣自當將圍場被襲一事查個水落石出,絕不會姑息任何一個陷父皇於險境的奸佞之徒!”,說這話時,他微微抬眸,假作不經意地瞟了眼三皇子。“皇兄瞧我作甚?難不成覺得此事與我有關?我今日可老老實實地在帳子裏幫著父皇處理政務呢!”,三皇子漫不經心地回瞪了回去。“皇弟此話何意?你我皆是父皇的兒子,做皇兄的,怎麽會無故懷疑到自己的親弟弟的頭上來?除非是你自個兒做賊心虛,才會如驚弓之鳥一般敏感!”太子冷冷道。三皇子不甘示弱:“皇兄倒不必遷怒於皇弟我,倘若皇兄忙不過來,區區小事,皇弟亦可以代勞!”二人之間的氣氛瞬間劍拔弩張,圍觀大臣更是屏足了呼吸,生怕自己被卷入了這場權力爭奪的旋渦之中。“你們倆都給朕出去!”崇文帝手指著營帳門口,厲聲嗬斥道,他一陣沒提上氣來,猛咳了幾聲,憋得臉頰通紅,李公公忙上前給他撫了撫胸口。“兒臣告退...”太子和三皇子難得齊齊作揖,一前一後退出了營帳。皇子爭權,殃及池魚,他們倆一走,這可苦了一眾大臣。帳中再度恢複平靜,隻聽著崇文帝粗重的喘息聲,方才那黑熊瘋狂一般衝過來時,直把他嚇得渾身血液都凝固住了,這會兒回想起來,還陣陣心悸。他抬眸看向跪在人堆裏的謝見君和季宴禮,若不是有這倆人,一個護住自己,一個射殺黑熊,他這把老骨頭非得受些罪不可。一想到這,他招招手,將他們倆都叫到跟前來。“念及你二人護駕有功,朕要好好地重賞你們...謝見君,你可有什麽想要的東西?”謝見君俯首:“回陛下,護佑陛下安危,本是微臣的職責所在,微臣不敢討賞,隻願陛下龍體康健,萬壽無疆!”崇文帝臉色稍稍見好,連語氣都跟著柔和下來:“你既是不敢討賞,但該賞賜的東西,朕也不會落了你...這樣吧,朕近日來派給宋承奕一個活兒,讓他修撰本朝曆法,你既為他翰林院的人,回了上京,便跟著他一道兒去忙活吧。”眾人紛紛訝然,想不到謝見君一個小小的從六品小官,居然還能派去修撰曆法,這可是能名垂青史的殊榮啊。謝見君亦是對崇文帝隨口說出來的話,有些意外,他本以為這聖上無非就是賞些綾羅綢緞,金銀玉器,沒料到竟是安排了如此重要的差事,他恭恭敬敬地謝恩,暗道自己秋過後,又得跟著宋學士忙碌起來了。輪到季宴禮,不等崇文帝發文,他自個兒主動開口:“微臣鬥膽,想向陛下討個賞賜!”“哦?”崇文帝起了興致,“說來給朕聽聽,倘若不為過,朕都滿足了你!”聞聲,季宴禮先行行禮謝恩,而後才試探著開口道:“微臣同吏部尚書師大人之女師念,乃是一同長大的青梅竹馬,如今我二人已到婚配年紀,且心意相通,微臣在此,懇求陛下為我二人賜婚!”崇文帝一怔,當下朗聲大笑,“文宣呐,這季東林家的混小子要求娶你家女兒,你怎麽看?”師文宣自是沒想到季宴禮放著加官進爵的賞賜不要,偏偏要聖上賜婚,一時哭笑不得,但古來皇帝賜婚,對臣子來說,都是無上的榮耀,而他對季宴禮這個女婿也甚是滿意:故而便順著話茬接道:“微臣一切憑聖上定奪!”崇文帝捋了把花白的胡須,複又看向季宴禮,滿麵都是慈祥的笑意,“瞧瞧,你這未來嶽丈都同意了,那朕就全了你的心思,回頭便下旨給你們賜婚,等著讓欽天監再挑個好幾日,既是兩廂情悅,就不要再耽擱了!”“微臣謝陛下成全!”季宴禮高懸的一顆心穩穩落回了原位,有崇文帝的旨意,不光徹底斷了他爹亂點鴛鴦譜的念想,還能風風光光地迎娶師念過門,到時候任府裏那個女人鬧騰,也翻不出多大的浪來,正正好一舉兩得。至於季東林,他正氣得臉紅脖子粗,一方麵自己與戶部結合的算盤算是落了空,另一方麵,季宴禮事先不同他先商量一番,枉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輕飄飄地決定了自個兒的婚事,還找來聖上這個大靠山,逼得他不得不打掉了牙往肚子裏咽,末了,還得跟著這不孝之子一道兒向崇文帝謝恩。季宴禮一朝心願達成,哪還管他爹如何想法?二人本就降到冰點的父子關係,因著賜婚一事兒,愈發得雪上加霜。當然,這是他們老季家自己的家務事了。出了圍場這檔子事兒,第二日返程時,一路上氣氛都沉悶得很。謝見君趴伏在馬車裏,伸手逗弄著木籠中的一對幼崽,想到最多半日,自己就能回家,他這心情不免雀躍了起來。“你背上的傷怎麽樣了?回頭讓雲胡找大夫給你瞧瞧?”季宴禮擇了一串葡萄遞過來,關切問道。“你昨夜不是都已經給我上過藥了...沒什麽要緊事兒,不過,你可得給我瞞好了,別讓雲胡知道,否則,照他那個性子又得要心驚膽戰個好些天了。”謝見君曉得自己小夫郎的性子,不放心地囑咐了兩句。季宴禮懶得理他,掀開門簾就跳下了馬車,而後縱馬離去。秋的隊伍晃晃悠悠行了大半日才入城,謝見君須得先回翰林院整理起居注,等到騰出空來回家,已是酉時過半。“主夫,咱們主君回來了!”雲胡正窩在臥房裏繡小肚兜,乍一聽王嬸子在外吆喝,忙不迭翻身下炕,正慌亂地往腳上套布鞋時,謝見君推門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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