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受三位主子所托,可萬萬不敢怠慢陛下的身體,即便可能因此打擾陛下被責罰。


    輕步入內,九英先勾了脖子望去,想象中的那道身影卻不在書案,而是去了窗邊。他琢磨了下,慢慢移到了身後。


    年輕的君王手中摩挲著什麽,正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偶有雨絲飄進,沾濕衣袍。


    “陛下,陛下?”九英連喚兩聲引人回眸,笑了笑道,“該用午膳了,這個日子這個時辰,娘娘也該用上您前些日子遣人送去的珍珠糕了,您不是說,要……”


    魏昭微怔,“說的是,已經到午時了?”


    “可不是,陛下看了一上午的折子呢,也該歇歇了。”九英走去合上窗。


    魏昭頷首,走了兩步一頓,“今日可有信?”


    “陛下忘了,兩日前信才到了呢,下一封得再等十多日了。”


    “嗯。”魏昭沒說什麽,隻再度抬步往外走去。


    第89章


    臨安城的梅雨一下就是幾月, 魏昭的行程一擱再擱,算來,幾乎都快滿一年沒和阿悅見麵了。


    阿悅很理解他, 沒有在信中抱怨過, 一如既往地同他寫了平日遇到的趣事和一些開心事, 末尾寫上一句:一切安好,勿憂。


    魏昭看了, 如何不知道她的心意, 隻是政事繁忙,他作為一國之君,並沒有那麽多任性的空間。


    從某種程度上看,他能夠任性的權利其實都用在了阿悅這兒。阿悅身為皇後,去遊城休養數年, 尤其是在後宮無人的情況下, 如果不是魏昭給她一力擔下, 她也無法得到這麽長時間的清閑。


    正是作為兄妹時多年的相處,才能讓兩人如今能這樣彼此理解。


    這期間最令人輕快的消息, 大概莫過於廣平侯傅徳的妥協了。


    掙紮了幾年,傅徳大概深深了解到自己不可能推翻綏朝稱帝了,畢竟由一個外姓人推翻皇室統治江山需要的是天時地利人和。魏昭作為皇帝不僅沒有犯錯,相反還做得很好, 綏朝在他的治理下國力日漸上升, 軍隊壯大、國庫充盈, 百姓也沒有什麽不滿, 在這樣的條件下,要謀反成功的難度比魏蛟當初無疑要增加數倍。


    要知道前朝那樣的倒行逆施下,魏蛟都經過了十年左右才謀得大位,而且至今沒有收服所有的士族,可想而知傅徳的打算就更不可能實現。更別說他還被魏昭重傷,自此要休養好些年。


    事實上當初退回山東沒多久,傅徳就有點後悔了,但他騎虎難下。他的“謀反”可以說是被魏昭逼迫不得不為之,如果不是魏昭一再挑戰他的底線,他起碼能再忍個十年,做足了準備再動手。


    不過他心知自己在魏蛟的死上麵動了手腳,魏昭一定不會輕易答應他的求和,所以也很謹慎,直到某次意外拿下了他們的一名大將,這才有了底氣談條件。


    經綏朝君臣商議後,幾個條件都被應下,傅徳再次退守,撤出了山東大部分郡縣,再次成為綏朝屬臣,但他有一個原則,堅決不回臨安。


    他又不傻,魏昭對他痛惡至極,前一腳邁進臨安城,後一腳指不定就被宰了。


    對此魏昭也不曾逼迫,隻對使者微微一笑,“既然傅使君身體不便回臨安,朕不勉強,隻要按約奉還二十萬兵力,按時上貢即可。”


    使者帶著多大的羞辱感回山東,傅徳又是如何歎氣,便在此不提了。總之這場戰亂結束的基調已經定下,無人不知傅徳的妥協和投降,魏昭對內用剛柔並濟的手段收服了朝臣,對外還能做出這樣漂亮的功績,所有人對他心服口服。


    唯一的缺陷,大概就是這位帝王至今還未有子嗣了。


    **


    燭火幽幽,夏風順著輕薄的簾子吹入,微微緩解了文夫人的頭疼。


    她年紀大了小毛病多,像天寒就容易骨頭疼,天一熱又容易頭疼。


    芸娘給她按著額,邊道:“聽說那邊又在催陛下了,看那架勢,恨不得第二日就蹦出個小皇子來。”


    皇嗣到底是大事,也就是魏昭年輕體健,而且魏皇室中他算不上獨苗,朝臣們才沒有喪心病狂地催。等再過個兩三年,恐怕就要天天因為這事上諫了。


    “一群長舌婦。”文夫人頭疼下心情不大好,自然也較平日毒舌些,“整日盯著這些事,有這等閑暇怎麽不多為阿昭獻幾條良策?”


    她不是不想要重孫,但文夫人看得開從未因此催過兩人,手心手背都是肉,一個是外孫女一個是長孫,她知道阿悅身體狀況,怎麽也不會不顧阿悅去強行逼她。


    更甚,魏昭早已考慮過這個問題,在來信中曾和文夫人商議過儲君一事。魏昭認為以阿悅的身體並不大適合有孕,恐怕會加重她身體的負擔進而影響壽命,所以已做好從宗室中過繼皇嗣的準備。


    文夫人也經過了一段時間的考慮,支持了他這個決定,這些他們也沒準備瞞著阿悅,等日後恰當的時機自然會道出。


    芸娘看她臉色,小心道:“但是,皇後確實離宮太久了,也怪不得他們那般著急。”


    文夫人搖了搖頭,“我自然曉得。”


    半年前她和阿悅都有過回臨安的想法,被魏昭來信阻止,道不急時機未到,她們便隻能耐心待著。


    想到這兒,文夫人問,“荷花節是不是又要到了?”


    “是啊,兩日後就是了。”不料文夫人突然提起這個,芸娘微怔後很快道,“可惜荷花節人太多了,對您身子不好,當日倒是不好去湊熱鬧了。”


    即便在畫舫中賞荷也沒什麽感覺,和臨河的客棧中差不多,也隻有乘著小舟在一朵朵荷花中穿梭是最為美妙的,礙於身份和屆時的人潮,文夫人等人在遊城就沒有真正享受過荷花節。


    “熱鬧沒什麽,隻是阿悅又得心癢了。”文夫人想著就要笑,“那日讓廚房多做兩隻荷葉雞,也好解解她的悶。”


    如文夫人所料,阿悅確實覺得荷花節不能出去玩兒悶得很,尤其是在她收到了好些請柬的前提下。


    她在遊城很少交際,當地的權貴夫人大都都不清楚她身份,隻知是臨安來的貴人,所以每逢這種節日宴會都會給她送上請柬,去是賞麵子,不去她們也不會計較。


    阿悅曾去過兩次,一次是太守夫人辦的名畫賞,一次是一名頗有才名的夫人開展的文集談。前一次讓許多人見到了她這位傳言中的貴人的真麵目,第二次則收到了不少給她介紹佳婿的邀請。


    做過已成婚的解釋後,大部分人都已退卻,但也有小部分根本不信,畢竟她年紀太小,他們認為不過是搪塞之詞。連現在,阿悅偶爾都還能收到一些年輕郎君作的詩詞,倒並非什麽露骨曖昧的思戀之類,而是純粹誇讚她的容貌。


    文夫人都未曾因此生氣,阿悅也隻覺得有趣,還選了一些佳句寫在信中寄給了魏昭,魏昭也隻道這些人詩才確實不錯,等他哪日去遊城要去見識一番。


    “主子,門房那兒又放了一封信,好像又是詩。”蓮女在她的示意下打開,驚訝了下,“這次是兩首。”


    “讀一讀。”阿悅饒有興致地擱筆,她最近找了一本數學題集,裏麵有很多題型都很有趣,有些知識超前且實用,而且已經涉及到了方程領域。


    她現在做的這道題,大部分都需要用高次方程來解決,以前阿悅在學校就學過方程,但是沒能深層次地學習,沒想到竟在這兒更進一步。


    事實上前些日子她已經做出了一本書坊出的題集,並且按照原著者的要求把其送了回去,引起了那人極大的興趣,兩人憑借題集來往,已經算是半個好友。


    她這會兒沉浸於數學,偶爾來兩首詩調劑心情也不錯。


    “荷葉羅裙一色采,芙蓉向臉……”蓮女的聲音很清脆,讀詩詞時讓聽者很是享受,阿悅聽著就露出笑來。


    幾日後就是荷花節,這詩就是在邀請她去參加。


    蓮女道:“去歲賞梅主子就沒去,看來他們很是失望,至今還念念不忘。”


    “到時候在客棧裏包間廂房看看好了。”阿悅把信紙接過來,她早見識過外祖父、幾位舅舅和魏昭的字,尋常人的字再好在她看來也很是一般,這封也不外如是,但裏麵的心意讓人很受用。


    這兒民風淳樸,連這種“追求美人”的方式也很可愛,她不曾給過回複,不過碰到好詩都會讓人摘錄下來,到時候看能不能合成一本詩集出書。


    “咦主子,這背麵還有畫呢。”蓮女翻過來看了看,“可惜隻有三分相似。”


    真正親眼見過阿悅的人不多,大都是一傳十、十傳百,她的容貌在這些人的口中有時嬌俏可愛,有時端莊大氣,有時還嫵媚嬌豔,這幅畫中的人看著就清冷無比、仙氣飄飄,冷不丁看上去,還以為是觀音像。


    阿悅越看越好笑,重新低頭做題時評價了句,“這些人倒真是可愛。”


    不過論最可愛,還是要屬阿兄收到她特意寫的“情詩”的反應……筆慢下來,阿悅的目光不知不覺望向了遠方。


    ……


    荷花節這日,太守夫人沒有像往年一樣上畫舫賞荷,而是包了一間客棧,帶著自己兩個女兒去了臨河的廂房。


    女兒好奇問,“阿母素日不是最愛親自去采荷,怎麽這次就在旁邊看熱鬧?”


    毛夫人笑了笑,“有位夫人要來賞荷,你與她年紀相近,應該容易親近些,不過記得要尊敬些,切記不可失禮。”


    大女兒一聽就猜到了很可能是那位傳言中的夫人,聽說不僅年紀小而且生得極美,僅露了一麵就讓人魂牽夢縈。二女兒才七八歲大,好奇眨了眨眼,“和阿姐年紀差不多大的夫人,那成婚也太早了呀。”


    毛夫人但笑不語,其他人無從猜測那幾位夫人的身份,她身為太守夫人卻是能摸到一點線索,從夫君那敬畏非常的態度和年紀還有深居簡出的的習性,多少能猜到一點。


    閑聊間,有人道:“夫人,外麵有位殷夫人求見,可要讓她進來?”


    “殷氏?”毛夫人微皺眉頭,大女兒也露出厭惡的神情,她們家和殷家向來不對付,相看兩生厭,平日如果不是實在有事萬萬不會待在一塊兒,今日居然還特意求見?


    到底不好直接拒絕,毛夫人還是應了下來,等見到了人,發現她身後帶了好幾個家中的年輕郎君,似乎就明白了什麽,頓時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第90章


    臨河的廂房內稍顯安靜, 案上擺了青翠欲滴的水果, 水珠閃爍,幾位衣著華美的夫人帶著各自的女兒分座兩旁, 涇渭分明,房中的另一角則是幾個年輕郎君的所在地。


    由於今日特殊, 人又如此之多, 即便年輕郎君和娘子們待在一塊兒也算不上什麽,若是沒有這些長輩在,他們能談得熱烈些。


    毛夫人端茶喝了口,掩去唇邊的笑意。她認出裏麵兩位郎君一個是殷氏侄子, 一個是外甥,家世都很不錯,在朝中頗有關係,想來這也是殷氏有底氣的原因。


    怕冒犯那位夫人,她連十二歲的小兒子都沒帶, 殷氏可不得了, 就是不知道等會兒會是何種表情。


    她和殷氏關係不好, 連隨便聊幾句這種表麵功夫都不想做, 所以房內差不多靜了有一刻鍾,才有仆婢進來耳語,說是貴人已經到了。


    毛夫人立刻起身迎接, 殷氏見狀隨後, 得了毛夫人大女兒一個微不可見的白眼。


    等真正到了貴人麵前, 誰也不敢放肆了。


    因為這位貴人, 比一些從未真正見過她的人心中的想象,還要更加遙不可及。


    她年紀看起來很小,剛及笄的模樣,容貌卻已經是無法撼動的美麗,雪白到幾乎令滿室生輝的肌膚,花瓣般的唇,水眸明亮從容,是一種令人忍不出沉浸其中且溫柔的美。這種美不分性別,連毛夫人的小女兒對上她微笑的眼都忍不住紅了臉低下頭,下一刻卻忍不住希望對方可以再看自己一眼。


    她的衣裙樣式很隨意,妝容首飾亦很簡單,可無論是那輕薄柔滑的絲綢還是玉釵上鑲嵌的極大的東珠,都足以說明這幾件看起來簡單的東西價值一點也不平凡。


    身邊跟了兩個婢女兩個嬤嬤,外麵還守了四個似乎是家丁的男子,個個看起來氣勢不凡。


    在座之人,無不是遊城的權貴,可他們此刻看著這位和其身邊仆從撲麵而來的氣勢,就真正感受到了自己和對方的差距。


    殷氏曾在宴會中遠遠見過這位一眼,都不如此刻直麵來得震撼,回過神才不由心想:這位的身份比之前預想的恐怕隻高不低,還是不要輕易冒犯得好,以免招來禍事。


    她帶家裏的兩個年輕郎君來,也並不完全是想把他們介紹給這位貴人,說起來,應該主要是想給毛氏添堵,再順便來見識一番。


    因為城中有好些人都不信這位年輕的身份成謎的小娘子已成婚,都說隻是傳言罷了,而且這幾年間誰也沒親眼見過她的夫君。


    今日也是巧了,因在宮外阿悅的發髻沒有那麽講究,未婚女子和婦人都可梳,也就導致那幾位郎君的目光更加熱烈。


    阿悅隨意掠過這幾人一眼,並沒有甚麽表示,唯有身邊的蓮女臉色很不好的模樣,顯然是覺得毛夫人很不懂事,居然還讓這麽多男子待在這兒。


    毛夫人很有眼色,低聲解釋了幾句,蓮女也不為難她,隻暗示了幾句希望不要有多餘的人打擾主子賞荷。


    可到了這時候,哪有幾個人是輕易願意走的,殷氏不離開,那幾個年輕郎君稍微懂事些,也隻是去了隔壁廂房,開著窗子的情況下依然很近。


    可能是已經完全接受了自己如今的身份,即便那幾人比她的年紀還要大些,阿悅卻能用一種頗為寬容的心態去看待他們,並不因他們這小小的舉動動怒。逐美是世人都有的心態,即便是她自己,如果看到美麗的少女和俊美的郎君也會多看兩眼,隻要沒有不合時宜的舉動,便沒有斤斤計較的必要,反倒顯得小家子氣。


    她飲了一杯茶,對上毛夫人小女兒亮晶晶的眼,笑了笑,“可是遊太守家的小娘子?”


    小女兒連連點頭,又忙介紹自己,“姐……夫人叫我萱萱就好,阿姐她們都是這樣喚我的。”


    說罷她就被輕柔地撫過腦袋和臉頰,很難形容那一瞬間的感受,像是被最柔軟的雲彩拂過,溫柔到不可思議,帶著淺淡的從未聞過的香氣,令人幾乎想追逐著那收回的手湊去。萱萱知道,自己的臉肯定又紅了。


    她素來是活潑的性格,像這樣短短時辰內羞澀得臉紅兩次,可真是破天荒的事了。


    萱萱樣貌可愛精靈,雙眼亮閃閃看來的模樣很像向她搖尾乞憐的小狗肉肉,阿悅回過神之際,就發現自己輕撫了小娘子一把讓人臉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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